我爹直往外推我的手:“我借的我还,别人给你的就是你的。”我很恼火,猛地给他掖到口袋里:“你不是我爹了?怎么跟外人似的?”
我爹一楞,他好象想笑又没笑出来,就那么干巴巴地竖在那里,一只脚来回的擦地。
我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是害怕这是不干净的钱呢,我拉拉他的手,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别担心,你儿子已经长大了。”
我弟弟跑进里屋,拿着一把钱跑出来:“哥哥,我有钱,比你的还多呢。”
我抱起他,用力晃了两下:“把你的存起来,将来上学用。”
我已经有了打算,我要尽快弄到一笔钱,让我弟弟上学去。
我回来把门掩好,挨个的打量站在我面前的这几个人,除了两个嘴唇上长着黄毛的小孩,那几个都是以前跟我玩过的伙计,一个叫兔子的变化最大,以前瘦得像个猴子,现在竟然壮实得像头狗熊,只不过嘴唇还是那样豁着,留有兔唇手术的痕迹,他拘谨地搓着双手,不停地傻笑。
他们全都在笑,眼睛无一例外地放着熠熠的光,这让我想起了一群张着黄嘴巴的小鸟见到衔着食物的老鸟飞回鸟巢时候的神态,脑子里突然像被一根棍子搅了一下:小子们遇到什么困难了吧?
一一跟他们握了一下手,我坐到沙发上不说话了,我得先来个不动声色,听听他们都想跟我说些什么。
沉默了半分钟,阎坤沉不住气了:“远哥,你回来的太是时候了,我们这帮兄弟天天都在盼着你回来,咱们以前的这帮老兄弟已经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了……”
“咳,没几句话就开始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建云打断阎坤说,“你让蝴蝶先喘口气嘛。”
“不用喘气,你让他说,”
我冲建云摆摆手,“为什么说我回来的是个时候?”
“远哥,知道海天集贸市场吗?”
阎坤把眼瞪得像灯泡,“知道海天路一霸黄胡子吗?”
“黄胡子?是不是在市场上光膀子卖鱼的黄老二?他也敢号称一霸?”
我哧了哧鼻子。
“哎呀蝴蝶,你可别小看他,”
建云插话说,“人家早不卖鱼了,控制整个市场的海货……”
“下一步他还想抢我的地盘!”
阎坤把我的床头柜拍得山响。
“激动什么?”
我扫了他一眼,这小子还是那个做派,就这素质还他妈“阎八爷”
?
我开始怀疑林武是不是记错人了,这个人怎么可能混成气候?
我冲他勾了勾手指,“过来,告诉我,你盼望我出来就是想让我去跟黄胡子争地盘是吗?”
阎坤猛地把刚凑过来的脑袋缩了回去:“不是光为了我自己,钱在你眼里是个王八不成?”
钱怎么能是王八呢?
我需要钱,非常需要,我笑了:“人是王八,钱不是,你先告诉我什么是地盘?”
阎坤把脑袋冲兔子一晃:“你来告诉远哥,他劳改劳得跟社会脱节了都。”
兔子磕磕巴巴地说,现在的世道变了,以前打架都是图个痛快,现在不这样了,猛一点儿的人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
海天集贸市场现在扩建了,成了全市最大的批发市场,全国各地的生意人都在那里做买卖……黄胡子瞅准机会,拉了一帮兄弟在市场控制了贩海货的,把不听话的都打跑了,连马彬、铁子他们这批老混子都被他们砸得服服帖帖,连管理市场的见了黄胡子都跟孙子似的,凡是在他的势力范围内经营海货的,全得听他的……这里面道道很多,反正这几年他发了,养了一帮小兄弟,整天在市场上晃荡,见什么拿什么,没人敢吭声。
阎坤本来控制服装这一块,互相不招惹,谁知道前天黄胡子找到阎坤家里,跟他说,你走吧,别在这里混了,主动点儿撤退还好看些,等我撵你走就不好看了。
阎坤把他送到门口的时候,掏出“喷子”
就顶在他的头上,结果他不害怕,双手攥着阎坤的枪往自己的太阳穴上顶,开枪吧,如果你开枪我就死,如果你不开枪你就走。
最后阎坤没敢开枪,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他走了,他走到楼下,冲楼上大声喊:限你半个月时间,从我的眼前永远消失!
“远哥,你都听见了吧?他的眼里还有咱们这帮兄弟吗?”
阎坤瞪着血红的眼睛说。
“你是想让我去跟黄胡子拼命?”
我冷笑一声,心想,你这近乎套得也太下作点儿了吧。
“错了蝴蝶,”
建云连忙插话,“大坤哪敢这样想?就是想让你出出面,黄胡子不是不知道你的来头。”
“你们都混成大哥了,我出面管个屁用?”
我这话说得有点酸楚的感觉。
“远哥,说实话吧,”
阎坤很激动,“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只要能压住他,我的地盘给你一半!”
“那块地盘?”
我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把批发这一块给你,他们的皮你来扒。”
阎坤好象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不说话了,脑子很乱,打从在社会上混,我就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抽了半支烟,我的思路开始清晰起来,是呀,我一直等待的不就是这个机会吗?
从刚就业有了混黑道这个念头开始,一直到蜷缩在劳改队大墙里的一幕一幕,过电影般迅速穿越我的脑际……干,借这个机会重新站起来!
我将手里的烟蒂捻在茶几上:“都回去吧,让我想想,大坤和云哥留下。”
“杨远,杨远!”
我刚说完话,街门就啪啪地响了起来。
“老天,金高也出来了?”
阎坤站了起来,“我去开门。”
我按住了他,径自来到院子:“金高,是你吗?”
金高的声音好象驴叫唤:“好兄弟啊,出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开门!”
月光下的金高冷不丁一看像一条站着的狼,我推了他一把:“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金高好象喝酒了,一说话满嘴酒臭:“八天啦,我减了三个月,花子和大昌也回来了……”
我听见黑影里有人嗷嗷叫,好象在吐酒,拉进金高,冲黑影里喊:“花子,大昌!”
“哈哈,这不是老金哥哥吗?”
阎坤站在屋檐下的灯影里招呼金高。
“我操,阎八,”
金高将手里的烟蒂往阎坤的脑袋上一弹,“听说混成八爷了?”
“别听他们瞎说……金哥啥时候出来的?”
阎坤的脸上有点挂不住,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你他妈会说话吗?什么出去进来的?那是操逼?”
金高一个趔趄闯进门来,径直走进屋里。
“远哥,”
阎坤怒气冲冲地拽了我一把,“金高再这么没有数,别怪我不认识他啊。”
“蹬鼻子上脸是不?”
我甩开他,用一根指头点着他的鼻子,“我告诉你,动他就是动我。”
金高是牛玉文的表弟,也是我在外面最好的朋友,可以说是生死之交。
一年春天,我跟李俊海他们在一家饭店里喝酒,因为那家饭店的厕所太拥挤,我就跑到门口的一个角落里撒尿,刚撒到一半,就被人从背后踹了个趔趄,被掉到小腿上的裤子一绊,我直接就趴在了那泡泛着白沫的大尿上。
那个人的体格很大,像座铁塔,我知道这肯定是仇家来找我报仇的,爬起来想往饭店里跑——我的家伙放在饭店的桌子上。
没等迈开腿,手腕子就被那个人别住了,我根本就动弹不了,歪着身子仰着脸跟他往前走,当时的形象难看极了,我估计警察抓小偷也不过如此。
我说,你是谁?
先撒手,我死你也得让我死个明白。
那个人不说话,几乎是跑着往路边的一辆大头车边上靠,我心想,这下子完蛋了,看这架势人家这是想绑架我呢。
正奋力挣扎着,突然感觉那个人的手上没了力气,他松开了我,用手指着站在对面的金高,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我看见金高的手里攥着一把通红的牛角刀,整个手连同袖口都是红的,我把那个人摔在地下,来不及多想,拉着金高就跑。
结果,为这事金高跑到了黑龙江他姨妈家躲了大半年,幸亏那个人没死,要不我们都得遭殃。
83年砸小广的时候,又是金高出手最狠,当时我都傻了,生怕他把小广砍死,几乎是抱着他出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俩在打架呢。
这种感情,岂是阎坤之流能比的?
“我知道你们是为一个事进去的,可他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
阎坤还在嘟囔。
“别伤心大坤,金哥没恶意,”
我不理他了,冲门口继续喊,“花子,大昌!”
“来啦——”
花子的叫声很像一个沿街乞讨的叫花子,“花子拜见蝴蝶哥哥!”
瘦弱的花子拦腰抱着喝得如同烂泥的大昌冲我直咧嘴,黑瞎子一样的大昌几乎要把他压倒了。
我骂了一声操,回头对阎坤说:“过来搭把手。”
花子猛地把大昌推给了我,面目紧张地冲阎坤弯下了腰:“八爷,你也在这里?”
阎坤鼻孔里哼了一声,把脸转向我:“真没想到,远哥还有这样的‘亲戚’。”
屋里,金高正拿着一把锯短了枪筒的猎枪挥舞着:“你们这帮兔崽子,玩枪很有派是不?”
我夺下枪,环视四周:“这是谁的?”
兔子苦笑着接过猎枪:“我的,金哥又喝醉了……”
阎坤突然大声咋呼道:“兔子,带兄弟们回家!”
看着阎坤带来的那几个人怏怏地站起来,我压了压手,沉声说:“哥儿几个,今晚咱们说过的事情不要再让任何人知道,这里面的道理我不说你们也清楚,一旦我发现有人嘴巴不严实,这位兄弟就别在外面混了,都听清楚了吗?”
那几个人回答得很干脆:“远哥放心,在道儿上混的都知道这个。”
花子搀着大昌进来了,大昌似乎有点醒酒,冲满屋的人傻笑:“哈哈,都是八爷的人啊……”
建云从花子手里接过大昌,猛力把他推到床上,掀过被子给他蒙上了脑袋:“睡你的觉。”
该走的都走了,屋里冷了一阵场,花子好象很敬畏阎坤,一个劲地给他添水。
建云一旁笑着给金高递烟,金高点着建云的额头说,云哥,以后不许瞧不起花子他们,我们是同案。
“大坤,我问你,”
我把脸凑近了阎坤,“你有多少钱?”
“什么意思?”
阎坤直摸脑门,“你带头冲锋,需要钱的时候,全部我出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