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四在电话里很激动:“是啊是啊,我就是杨远的亲人,他爸爸不在了,他弟弟在我家里,我就是他的亲人……”
我接过了电话:“四哥,客气话我就不说了,过年的时候你把我爹接到你家里,你和二子陪他过年,别让二子找他,就说他爸爸找他哥哥过年去了,他哥哥过完了年就回家……”
胡四说,你不用担心了,我就是这么说的,你过年的钱够了吗?
我说够了,家里还有什么事儿?
胡四犹豫了一阵,说:“没有别的了,芳子也在我家过年,不巧她不在这里,要不我让人去找找她,让她跟你说会儿话?”
我说,不用了,这个电话打不长时间。
胡四突然问:“你那里说话方便吗?”
我看了康队一眼,康队把脸转到一边,我顿了顿说:“方便,你说吧。”
胡四说:“本来年前我还想去看你一次的,我听林武说你好象对我有点儿意见,没敢去……以后我再跟你解释这事儿。是这样,我想去见你也没有什么大事儿,就是,那什么……孙朝阳死了,死了三天了,尸体在他家的床上,脑袋找不着了。”
我吃了一惊,脑子里哗地像决了堤,一定是小杰干的!
我偷看了康队一眼,调开了话题:“我知道了,不关咱的事儿。”
“现在外面都疯了,逮谁调查谁,我已经调查完了,林武刚回来呢,全他妈乱了……”
“别说了,”
我打了断他,“过了年你来一下,我跟你好好谈,先这样吧。”
“二子,过来。”
胡四在喊我弟弟,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大声喊:“别找他!”
我弟弟已经过来了,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在问,小胡哥哥你找我干什么?
是不是我哥哥的电话?
胡四把电话给了我弟弟,我弟弟在喊:“哥哥,是你吗?你怎么连过年都不回家呢?爸爸呢?我想爸爸了……”
我几乎要站不住了,一只手摸着地,一只手拼命地把大哥大往自己的耳朵上贴,可还是贴不紧,簌簌地上下蹭:“二子,是我,我是你哥哥……再喊我一声,说哥哥我想你,快。”
我弟弟吃吃地笑:“我不想你,我已经习惯了,因为你也不想我,你整天忙,这次忙得把咱爸爸都接走了,我凭什么想你?哥哥,你们俩什么时候来家呀,还有一天就过年了,我用我自己的钱买了炮仗,等咱们俩回家放……”
大哥大掉到了地上,我想过去抓,可是我的腿一软,一下子跪到了地上。
康队拿起电话递给了我:“别那么激动,还有半年多就回家了,至于嘛,快点儿打,队上还有好几个人等着用电话呢。”
“二子,我很快就带咱爸爸回家了,他的眼睛不好,等我给他治好了眼睛就回家。”
“好,”
我弟弟像个大人那样叹了一口气,“唉,没有办法了,那就等吧。”
“二子真听话,”
我知道他已经快要二十岁了,可是我依然拿他当三岁的孩子,“等我回家就奖励你。”
“奖励什么,你的钱也不多……”
我弟弟突然问,“我小时候给你买的皮鞋你还穿着吗?”
我的脑子一震,我弟弟知道我被劳改了!
我出去那么多年,他从来不提那双皮鞋的事情,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儿来了呢?
不会吧?
他是个弱智的孩子啊,他怎么会知道呢?
即便是他知道,也不会这么善于隐藏自己的感情啊,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又想多了……我笑笑说:“穿着呢,一直穿着,真暖和。”
我弟弟还想说什么,康队冲我伸出了手:“开始拉家常了吧?给我吧,你拉得时间不短了。”
我最后说了一句“二子是个好孩子”
,连声再见没来得及说就把电话还给了康队。
康队拍了拍我的肩膀,呵呵笑了两声:“好好在这里过年,这个期间别出问题,维持好秩序,过了年干出点儿成绩来……”
我知道他后面想说什么,这话他曾经对我说过,那就是要提前几个月释放我,但是我的分数必须达到规定。
我点了点头:“康队你放心吧,监舍你就交给我好了,出了一点儿差错你给我加刑都可以。”
回到值班室,董启祥和老辛还有老林围坐在一起喝茶,我跟他们打了一声招呼,加入了进去。
老辛说,咱们几个基本可以算上劳改油子了,喝了那么多酒一点事儿没出,一中队今天刚严管了三个喝酒的呢。
大鸭子笑道:“那是他们不长眼,什么年代了,喝点儿鸡巴酒很正常,他们一定是发酒疯了。”
老林冲他翻了个眼皮:“就你明白?沾谁的光你不知道,还不是我们三个积委会控制得好?”
大鸭子赔笑道:“也是这么个理儿,没人敢‘点眼药’,风气正呗。”
我问,一中队谁被严管了?
老辛说,你应该认识,当年跟胡四一起发来的,外号叫猴子,那可真是个酒鬼,以前都喝过酒精呢。
我笑了,胡四不是在看守所的时候也喝过酒精吗?
老辛撇了一下嘴:“喝酒精那是夸他,他跟老鹞子两个喝的是碘酒,就是打针之前用来消毒的棉球,没喝死他们算他们赚了。”
我知道这事儿,胡四就是因为这个才跟寒露结仇的,最后被加了十几年刑,幸亏这小子懂法律,家里也有门路,要不到现在他还呆在这里呢。
我开玩笑说:“碘酒肯定也很好喝,要不人家胡四越喝脑子越好使呢。”
董启祥捏了捏我的胳膊:“蝴蝶,年前再喝他一把?”
“大祥你又沉不住气了,”
老辛瞪了董启祥一眼,像个泼妇那样点着他的脑门说,“说好了年三十喝的。”
“我操,你们俩背着我弄这些名堂啊。”
我笑道,“说,是不是还是花我的银子?”
“这次是咱们几个平摊的,”
老辛说,“你、老林、我、大祥、大鸭子,每人出一份儿。”
“你那还叫出?才五十,”
大鸭子哧了哧鼻子,“那还是以前我给你的呢。”
老辛厚着脸皮笑:“这叫友情赠送,就算我的啦,”
转向我道,“蝴蝶你别怨我,你的钱我拿了三百,本来不想告诉你,等咱们喝起来的时候再告诉你,大祥这个快嘴又说了,没办法,老哥我提前跟你认个错,我错了啊兄弟。”
“认什么错,”
我笑了笑,“上个月你拿了我三百寄给老母亲了我都装不知道呢。”
“你这不是还给老哥点出来了?”
老辛的脸红了,胡乱在眼前挥着手,“不许提这些事儿,我那叫孝。”
“你孝了不假,伙计们呢?你拿钱应该跟伙计们打个招呼嘛,”
董启祥有些不高兴,“蝴蝶,这是真的?”
“你看看你,”
这事儿弄得我也很尴尬,“辛哥表示一下孝心,又不是别的。”
老辛不愧是个劳改油子,又胡乱挥开了手:“表示孝心那不叫偷,顶多算是窃,蝴蝶有的是钱,不在乎这三百二百的,要不我也不会去‘窃’他的……到此为止了啊,谁再刺激我,我真哭给他看啊,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你们忍心看着我哭?”
董启祥蹬了他一脚:“脸皮真他妈够厚的,今晚罚你喝白的,我跟蝴蝶他们喝啤的。”
老辛嘿嘿地笑:“那更好,我就喜欢喝白的,够劲,啤的喝不醉我……大鸭子,拿‘货’吧?”
大鸭子讪讪地嘟囔道:“老辛你是越来越放肆了,政府还没走你就敢喝酒?”
董启祥说,一会儿康队走了你们就吆喝各自回屋,不许串号,就说政府有规定,今天不许串号,要串号明天一直到初三都可以串。
话音刚落,老狗逼提着钥匙进来了:“各位老大,康队走了。”
董启祥推了推大鸭子:“就照我说的出去吆喝,然后让老万和狗逼在走廊上溜达,不许他们随便出来。”
大鸭子出去了,老狗逼拍了拍老万的床帮:“你这个老杂碎整天就知道睡,我们这几个值班的全该你的?下来。”
老万嘴里念念叨叨地下来了,我塞给他一盒烟:“万叔,辛苦点儿,我们有事儿商量。”
很快,走廊上没有了吵吵嚷嚷的声音。
大鸭子回来笑眯眯地从床底下抽出一个旅行包,哗地拉开了拉链,里面全是一些好吃的东西。
大鸭子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摆到桌子上,嘴里念叨着,香肠、酱牛肉、炸鱼、火腿、罐头、鱼片……我问,酒呢?
心里忽然有一种谗兮兮的感觉,想要把自己喝醉了。
董启祥翻身上了一个没有人睡的上铺,从一摞被子里搬出了一箱啤酒:“先喝这一箱,不够再去储藏室里拿,我可说好了啊,要过年了,谁也不许喝醉了……”
老林轻声对我说,一中队的猴子他们在车间里喝酒,有个叫宋文波的喝多了,站在车间的过道上唱歌,全唱的反改造歌,被队长抓住了,当场一审问全“突噜”
出来了,三个人一个不少全部严管,你说他们这个年过得有多窝囊?
我笑道:“咱们不可能,他们是什么级别?咱们哥儿几个全是有头有脸的人,只要没人举报,就是队长知道了也没问题。”
董启祥边往下搬啤酒边说:“防备着点儿没坏处,蝴蝶尤其是你,最近魂不守舍的,你可别喝多了出洋相,让人家举报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说,你怎么老是惦记着我?
我每次喝酒是不是比你们都稳当?
别琢磨我,把你们自己管好了就行。
老辛已经从自己的被子里摸出了一瓶尖庄,对着瓶嘴亲了一口:“放心大胆地喝吧,咱们得喝到初三呢。”
这顿酒喝得很痛快,大家一律没怎么说话,一门心思地闷头大喝。
起初我喝得很小心,我也知道在这个时候我不可以喝多了,喝多了以后容易想起我爹来,万一控制不住情绪在走廊上哭起来,那可就丢大人了,弄不好会传到社会上去的,那样我还怎么在外面混?
让李俊海、汤勇之流知道,他们会高兴死的。
可是当我喝到第三瓶的时候,我把握不住自己了,固执地认为我今天状态不错,不会喝醉了的。
喝到第五瓶的时候,董启祥不让我喝了,蝴蝶,适可而止吧,你的脸都黄了。
我发火了,你他妈什么意思?
我的酒量不行?
我什么时候喝醉过?
把酒给我!
老辛也劝我,别喝了兄弟,酒量大不大不是英雄的标准,你一条好汉,喝多了影响形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