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喝,保持清醒的头脑,别跟我似的,一喝多了就把握不住自己。”
春明边走边回头笑:“哈哈,远哥真会自我解嘲。”
回屋的时候,芳子正在吃我的早饭,饭凉,吃得她直倒气。
一股巨大的内疚涌上心头,我踱过去,一把抱住了她,把她的脑袋紧紧贴在我的胸口上,仰脸看着天花板,大口地喘气。
芳子不吃了,用双手绕着我,屏声静气。
“芳子,这几天我太忙了,没时间跟你在一起,请你原谅我。”
“别说话,让我好好抱抱你……”
“芳子,以后咱们俩别斗嘴了,容易伤感情,相信我,我的心里只有你。”
“我相信……”
芳子喃喃地说,“谁也别想把你从我的身边抢走……”
我这里正搂着芳子伤心,金高推门进来了:“哈哈,让我逮了个正着,两位贱人,还不松开?”
芳子不撒手,依旧揽着我的腰:“出去出去,没看见我们夫妻俩在培养感情嘛。”
金高大大咧咧地过来扯开我俩,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对面:“全安排好了,大家全体动员……”
我亲了芳子一口:“听见了吧?我也没闲着。”
芳子扭身站了起来:“这还不是你应该做的?好了,你们忙,我回家打扮打扮二子他媳妇去,我发现这个小姑娘很受打扮,打扮起来比我还漂亮,要不人家二子就整天抱着她呢。”
金高腆着脸嘿嘿:“你们家的人都漂亮,就我拉倒,跟个狗熊似的。”
芳子走到门口,回头指着我的脸说:“把胡子刮刮,再这么邋遢我可不跟你玩儿了。”
我抬手摸了摸下巴,沙沙响,这才想起来我有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
芳子一走,我顿时感觉有些困意,冲金高抱歉地一笑:“你忙去吧,我睡一会儿。”
刚要往沙发上面躺,金高一把拽起了我:“几点了还睡?我让厨房炒了几个菜,吃饱喝足了再睡,起来。”
无奈,我扑拉了两下头皮坐了起来,脑子还是有点儿晕,唉,昨天喝得太多了……也不知道小广把健平送去戒毒所了没有,这孩子真可怜,好端端的一个青年就这么完蛋了。
忽然就想起来几年前在入监队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情景,那时候他可真精神啊,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一个刮得瓦亮的光头,让他的全身透着一股英气……我记得一个叫大彪的犯人欺负别人,我在收拾他的时候,他不服气,跟我毛楞,健平从一个角落里伸出脚,一下子把他绊了个嘴啃泥。
过后我跟他闲聊,健平说,远哥,出去以后我要跟着你混,跟着陈广胜混没意思……我们俩谈了很多,他的脑子清醒极了,甚至还劝我别找小广的麻烦了,他说,你们俩都是不错的人,千万别再发生什么冲突了,你们俩都是我的大哥……可是现在他成了什么?
他在胡四的办公室里从桌子上抓起钱撒腿冲出屋子的那一刻,跟一条狗有什么两样?
是白粉害了他……李俊海,你害人不浅啊,我要让你再也不能害人,我要让你在监狱里呆上一辈子,直到把牢底坐穿。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摸出了手机,三两下就拨通了小广的手机:“广哥,你办完事儿了吗?”
小广的嗓音很沮丧:“没有啊,健平见了我就跑,怕我打他……算了,以后再说吧,你在哪里,我去见见你。”
我想了想,开口说:“我这里很忙,春明也出去办事儿了,改天再说吧。”
小广叹了一口气:“刚才我又接了关凯的一个电话……唉,我没法不管他了。”
我说:“那你就管他,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吧,注意别跟常青发生冲突,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小广嘟囔了一句什么,怏怏地挂了电话。
“蝴蝶,别怪我多说话,类似小广这种鼻涕汉子,你去管他干什么?你不知道他现在在社会上都成什么了?”
金高瞥了我一眼,“这事儿我得向着常青说话,你小广不知道常青跟关凯闹到什么程度了?你瞎鸡巴搀和什么呀。再者说了,他明明知道常青是咱们这条线上的人,大小也应该给你个面子吧?我看他这是彻底‘愚’了,脑子连个小孩儿都不如……再说那个关凯,那是个什么玩意儿?街面上谁不知道那是个白眼狼?用人的时候靠前,不用人的时候,他隔你远远的。依我看,这种人应该把他归类到李俊海那边去,咱们应该帮着常青砸挺了这个混蛋。”
我摇了摇头:“没意思,砸他用不着咱们出面,掉价儿……不管了,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吧。”
金高沉默了半晌,悻悻地拨了一个电话:“常青,今天没事儿吧?”
常青在那边叽里咕噜说了一阵,金高挂了电话,冲我一笑:“本来我想劝劝他,人家常青不听,呵。”
我冲他喷了一口烟:“刚才还说我多事儿呢,你呢?”
“我这不是想让他安稳安稳嘛,他安稳了,咱们大家都安稳……常青这小子也是个一根筋,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刚才还没等我开口,他就说,他正在‘忙活’关凯的事儿,他看见关凯正在往小广家的方向走……”
“别唠叨了好不好?”
我打断他道,“让我的脑子清净一会儿,一听这事儿脑子就乱。”
“看来今天晚上关凯要出事儿……”
“管他呢,他死了该谁的事儿?”
“用不用给小广打个电话让他防备着点儿?”
“没这个必要,常青不会伤害小广,我的话他还是听的。”
花子端着几盘菜进来了,我没让他走,示意他坐下,问他:“请贴都写好了没有?”
花子说:“写了一部分,还没写完,天顺正一个一个的想呢,累得这家伙直淌鼻涕。远哥,有些多年不联系的朋友也得写吗?”
我点点头:“凡是能想起来的全写,我家亲戚那边我自己来。”
金高笑了:“哈哈哈,这是要指望这个发财?”
花子说:“大财是发不了,估计这次收他个十万八万的没有问题。”
我摇手不让他们说了:“别这么下作,这样干主要是为二子高兴。”
金高和花子喝着酒,我又给芳子打了一个电话,芳子说,你就别操心家里这边了,有我呢。
我问,二子在家干什么?
芳子说,抱着你爸爸的照片说话呢,跟个真事儿似的,唠叨了一个多钟头了。
我嘱咐她给我爹上好香,挂了电话。
花子用筷子沾了一滴酒,洒在地下,摸了我的手一把:“远哥,最近给老爷子上坟了没有?”
我说,上了,老爷子什么都知道了,他听说二子要结婚了,一定会很高兴。
花子咧着嘴笑了:“哈哈,远哥是个孝子,以后大家都应该像你这样。”
金高嘟囔道:“我太粗心了,也应该给我妈去上上坟了……”
我转头问花子:“广元的骨灰还在天顺那里吗?”
花子说:“十五那天我跟天顺一起去把他送到了广华陵,这事儿你别操心了,我们找的是最好的位置。”
心莫名地有些忧伤,感觉自己的灵魂飘向了这些故去的人……我默默地走到窗前,外面很亮堂,但是看不见太阳。
一些残雪挂在树枝上,风吹过去,它们一片一片地往下落。
我小的时候也经常在这样的天气里,趴在我家的窗台上看外面,我的目光看不远,因为我家有个很高的院墙,院墙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看见瓦蓝瓦蓝的一方天空,只能看见我家院子里那些枯萎的向日葵杆。
杆上也有这样的残雪,可是它们不会被风吹落,它们化成了冰粘在上面,等太阳出来的时候才会消失。
我弟弟也喜欢跟我一起这样呆望窗外的景色,他很沉静,依偎在我的身边不说话,我们俩经常这样,一看就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
起床很早的时候,我俩还会躺在被窝里看着黑夜在窗外如何消散,看着初升的太阳如何映红了我家的院子。
有时候我们还会看见我爹在院子里做操,嘴巴里哼着广播体操的音乐,热气会从他的头顶上冒出来,晨曦一照,泛出五颜六色的光来,我爹是那么的健康,那么的英俊,那么的快活……金高和花子说话的声音很小,嗡嗡嘤嘤的,像我家院子里飞舞的蜜蜂发出的声音。
那些蜜蜂可真够忙碌的,它们从初夏的时候就来了,一直忙碌到深秋。
我们家的院子里有很多花花草草,它们一刻不停地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有时候蝴蝶也来添乱,它们飞得不忙碌,它们飞的姿势很优雅,扑闪扑闪地追赶蜜蜂。
我弟弟经常坐在院子里的那块大石头上盯着它们看,不时吆喝一声,嘿,嘿嘿……我能看见我爹进门了,他悄悄把自行车支在门后,然后就蹑手蹑脚地靠近一只停在花瓣上的蝴蝶,猛一出手,然后就笑嘻嘻地冲我弟弟扬起手,傻儿子,过来拿。
我弟弟跑过去,他够不着我爹的手,就那么一蹦一蹦地往上跳,我爹哈哈地笑着,绕着院子跑。
我弟弟不干了,他坐在地上哭,地上的尘土被他蹬起来,像是在扬场。
我爹就把那只蝴蝶往天上一扬,走到自行车上摘下挂在车把上的包,从里面抓出三两颗糖果,蹲在我弟弟对面逗他,叫爸爸,叫爸爸,不叫不给。
我弟弟不哭了,一把抱住了我爹的腿,嘿嘿地笑。
眼前模糊了,我以为我哭了,使劲摇了摇头,感觉很清爽,我没有哭,原来是天黑了。
花子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回头只看见金高在抽烟,烟头一明一灭,像鬼火。
我记得我姥姥在我们家住的时候,经常指着远处隐约的灯光说,那就是鬼火,鬼魂们寂寞了就在那里跳舞。
我爹知道了就对我说,别听你姥姥胡说,世界上没有鬼魂,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相信我姥姥的话,我相信世上有鬼魂,不然我为什么会经常看见我爹呢,那么清晰。
“蝴蝶,七点多了,警察们开始行动了吧?”
金高灭了烟,闷声问我。
“警察要行动?行动什么?”
我突然有些紧张,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抓恭松啊,恭松七点半在通远宾馆……”
“哦,”
我吐了一口气,“应该早布控了……李俊海,你跑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