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用两手猛力搓了几把脸,慢慢悠悠地往服装市踱去。
阎坤的几个摊子在服装市的入口处,前面是地摊,后面是门面,花花绿绿的各式服装挂满了网状架口。
阎坤的伙计见我来了,一齐咧着嗓子打招呼,远哥来啦,八爷,茶水伺候啦!
我摆摆手,冲他们一一点个头,随口问道:“你们八爷来了吗?”
阎八好象听见了外面跟我打招呼的声音,从门里出来,把嘴里叼着的一个大包子一口吐到地上,擦着嘴说:“好家伙,远哥今天义气,一大早就来关心弟兄们,快请进快请进,”
踹了门口的一个伙计一脚,“打壶开水进来,给你远爷下壶好茶。”
我拉回了那个伙计,转头对阎坤说:“别忙活,吃多了随便遛遛,消化消化食儿。”
阎坤很不满意,又给了那伙计一脚:“叫你去你就去,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说完,拉着我就往里走,脚下踩的包子皮一撅一撅,像露出了半截袜子。
“远哥,打听出俊海的事儿来了吗?”
刚坐稳,阎坤就问。
“没呢,一直没倒出空来,”
我递给他一根烟,“你没托人问问?”
“咳,我管这个干什么,”
阎坤点着烟,横了一下脖子,“他办这事很不俊秀,掉架。”
“掉什么架?”
我随口一笑,“还不是被生活给逼的?”
“生活逼他?”
阎坤不以为然,“他姐姐刚给了他一万块钱呢,他拿这钱干点什么不好?”
“你怎么知道他姐姐给了他一万块钱?”
我开始引他说话。
“这……”
阎坤一楞,“这谁都知道,他那张大嘴存不住话。”
“也是,有这一万块钱重新回来也可以啊,当初你就应该劝他回来。”
“我凭什么劝他?你是他的把兄弟,你都没管他呢。”
“是啊,我挺后悔的……可我不是找不着他嘛。”
“得,又跟我绕,你不会是埋怨我见过他,又没跟你汇报吧?”
“说什么话呐,这有什么可埋怨的?你说,谁的心里还能没点儿秘密?”
阎坤的眼睛急速地转着圈,最后定格在他的鞋尖上:“等他出来再说吧,咱们一起帮帮他。”
我觉得火候得差不多了,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坤,好好干,我走了。”
阎坤反着脑袋瞅我一眼,没有站起来:“远哥,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请你喝杯酒。”
我信步走到门口,一语双关地说:“酒是非喝不可的,咱俩必须得喝‘膘’一个。”
挨了阎坤两脚的那个伙计正提着一把黑糊糊的大铁壶进来,见我要走,贴着门框看阎坤,那意思是,这是怎么了?
我白挨了两脚,给你们打来水,这就不喝了?
我拍拍他的脖子,道了声谢,一掀门帘走了,阎坤在后面吼了一声:“滚出去!”
回铁皮房把胡子刮干净了,又猛灌了一气凉水,我把大昌喊了进来,安排他在铁皮房守着电话,有什么事情马上让那五去胡四饭店找我。
大昌抱怨说,远哥你真能过日子,这个破房子连个炉子都不生,你留那么多钱干什么嘛。
我开玩笑说,我攒钱不是为别的,我想给你娶一房家口呢,省得你老是自己“自摸”
。
大昌推着我往外走,你才自摸呢,我快要结婚啦。
走在路上,我感觉很茫然,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将把我推向何处。
阳光很清冽,几乎是一条一条直射下来的,人走在阳光下仿佛透着明。
几年没接触社会,人们的变化还真不少,以前在寒冷的冬季里,满大街走着的都是一些灰兰色的动物,现在变了。
男人有的穿皮甲克,有的穿各式呢料大衣,有的穿花花绿绿的面包服;女的就更夸张了,穿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大冷天穿裙子的,肉色的丝袜常常让我怀疑她们是在光着大腿亮膘,零星还有穿貂皮大衣的,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来了个时髦的黑瞎子。
走在路上,我无聊地想,匆匆穿过的人流都在忙碌什么呢?
扑向斑斓的阳光?
扑向热腾腾的食物?
张着大嘴想要咬断对方的脖子?
有那么一刻,我突然觉得,满大街行走着的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和披着狼皮的羊,他们在伪装,为了更惬意地活着。
小杰应该上路了吧?
我莫名地笑了一声,幸亏他被我网罗在了身边,要不我去哪儿找这么合适的人选?
小杰这一跟了我,带来好几个威猛汉子呢,一个个全听小杰的,跟我自己的兄弟一样。
他除了脾气暴躁点儿,算是个有勇有谋的人。
这“活儿”
交给他我很放心,只要他安安全全地把五子“请”
到烟台,这一仗就算是很漂亮地结束了,我不相信五子是个不要命的人。
记得多年以前的一个晚上,我跟牛玉文正在宿舍里闲聊,现在跟着阎坤玩儿的一个伙计兴冲冲地跑来找我:“远哥,牛哥,乱套啦,吴胖子带人跟河东的小杰在大洼地那边‘约仗’,人‘海’啦,抄什么家伙的都有,怕是要出人命呢。”
当时我对小杰没什么印象,让那伙计滚蛋,我说,管他出不出人命呢,与我有什么关系?
牛玉文来了兴致,非要拉我去看看,他要亲眼看着吴胖子被人打死。
我们就去了。
到了那里的时候,“战争”
已经结束了,公安、联防把“战场”
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个看热闹的人说,刚才这里真吓人,刀片、斧头满天乱飞,砍倒了好几个人。
牛玉文问,有没有个叫吴胖子的被人砍倒了?
看热闹的人说,好象有个胖子,很猛,拿着两把板斧跟李逵似的,跟一个拿砍刀的大个子拼得血肉横飞,最后警察开了枪他们才各自跑了。
跟我们一起来的伙计说,那个大个子就是小杰,从部队跑回来的,外号叫“爱谁谁”
,他说了,先从吴胖子开刀,地痞流氓一个一个收拾,他要当河东的老大。
我一甩头走了,又他妈一个吹牛的,怎么跟小广一个德行?
没过几天,小杰找我来了,很和善,要跟我交朋友。
后来我才知道,吴胖子传出话去说,他跟我是光腚长大的兄弟,小杰信以为真,先来探我的口话。
喝了一场见面酒,牛玉文把实话告诉了他,小杰一听,借着酒劲激将我,他这不是害你吗?
这种人你不把嘴给他修补好了,将来还不一定出啥事儿呢。
那时候我的头脑很简单,直接跟小杰一起去了吴胖子上班的地方。
吴胖子正跟几个小混混往厂门外走,小杰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冲上去了,一刀砍掉了吴胖子的军帽,吴胖子登时变成了吴瘦子,窜得比兔子还快,一阵风似的没影了。
我问小杰,你下手这么狠啊,刚才那一刀弄不好就要了他的命呢。
小杰说,我傻呀,要了他的命我的命也没啦,我是故意的,让他知道爷们儿的手快,继续跟我斗,离死就不远了……想到这里,我笑出了声儿。
胡四饭店的入口处是一个嘈杂的杂货市,人们大声嚷嚷着讨价还价,不时有一两声叫骂冲破油腻的空气,钻向天外。
仔细听听,这些叫骂也很有意思,男人们一律地想要跟对方的长辈女性勾搭成奸,挺急切;女人们似乎没有这个爱好,她们好象偏爱同性的生殖器官,嗓音夸张地加以描述其大小老嫩,以及松紧程度,间或还歌颂一下它在传宗接代方面的功劳。
我看见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被一个同样类型的女人追得如同狗撵兔子,那女人边追边抱怨对方母亲的那东西烂,好象她亲眼见过。
站住看了一阵,我觉得很没劲,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女人骂成那样,成何体统?
换成了我,我一定拉她去公安局,告她个诽谤罪,或者侮辱妇女罪。
獐头鼠目朋友好象很有涵养,女人追得急了,他就学刘易斯冲刺,追得慢了他就学乌龟爬,时不时还回头笑笑,你来呀,我就拿你的袜子了,你能怎么着?
我突然觉得这家伙很面熟,他是谁呢?
我好象在哪儿见过他,潜意识当中,我觉得我跟这个人还相当熟悉……我扒拉开旁边看热闹的几个人,直直地盯着他,一个名字直在我嗓子眼里面咕噜,可就是喊不出来他叫什么,急得冷汗几乎冒出来了。
他脸上长着一块很大的兰色胎记,水浒上仿佛有这么个人物,杨志?
杨志的绰号叫什么来着?
青面兽!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不是老钟嘛。
老钟正绕着一根电线杆子逗引那女的,你来呀,你敢过来,我就把你摁在这里QJ你。
那女人好象累了,摸出一根烟,叉着腰满嘴喷白沫,好女不跟男斗,早晚警察会来抓你的。
青面兽倚着电线杆子,悠然摸出一根烟在手背上创着:“老子不怕警察,老子要是不把你折腾‘膘’了,就不算好汉,妈的有你这样做买卖的嘛,许你卖就不许爷们儿卖吗?爷们儿还不信这个邪了,天天搅你的摊儿,怎么了?你再来呀。”
这小子怎么混成这样了?
劳改的时候,他也算是个有脑子的主儿啊。
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似乎很不满足,脸上挂着意犹未尽的微笑散开了。
满嘴喷白沫的女人作势又要追上去,青面兽转身就跑,我忍不住喊了一声:“老钟!”
青面兽嚓地止住了脚步,满目狐疑地往我这边看,他似乎也没认出我来。
那个女人转头瞟我一眼,忿忿地说:“什么老钟,我们都叫他‘腚眼’呢。”
我拿出打火机给她点上烟,笑道:“腚眼?他改名字了?别生气,我这就抓他去坐牢。”
“呦,蝴蝶!”
青面兽终于认出我来了,咚咚地跑过来,“还真的是你?”
“大兄弟,替我管教管教他,”
女人脱下靴子递给我,“抽他两下。”
“老憨,”
青面兽攥着那女人的手,口气很无奈,“咱们就别折腾了,让我兄弟笑话。”
女人悻悻地穿上靴子,把手一伸:“把袜子还给我。”
青面兽吐噜吐噜从腰里扯出一串袜子,塞到那女人的手里:“走吧走吧。”
女人拽过袜子跑回了自己的摊子:“别抢,别抢,一块钱一双啦——”
“怎么了这是?”
我冲女人呶呶嘴,问青面兽。
“没事儿,我以前的同事,叫老憨,人挺好,就是太顾自己了,抢我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