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那五走了,坐下给小杰打了一个电话,让小杰赶紧回去上班。小杰说,我正跟朋友谈事儿,先让林武过去照应照应。
我说,林武不行,我怕他把我的生意给砸了,把你的事情一放,先过去支撑几天,金高他妈住院了。
小杰一听,挂了电话就走。
想起金高他妈那双浑浊的眼睛,我没来由地恍惚起来,感觉我们这些人都很飘。
一天以后,兔子回来了,阎坤没有继续跟他纠缠,两个人偶尔碰面都会哼一下鼻子,很童年。
林武还是那个火暴脾气,逮谁骂谁,经常喝得脸红脖子粗,颇有黄胡子当年的山寨首领气概。
过了年无论如何得让胡四把林首领“招安”
回去,我怕他在这里,把我的人全都得罪光了。
初三那天,我们一家三口起了个大早。
我爹把胡子刮得能照出影子,找出他那件崭新的中山服穿上,边梳理着花白的头发,边吩咐我给弟弟打扮。
我把我弟弟收拾得干净利索,像个出丈人门的新郎官。
开车上路的时候,我爹面色凝重,一句话都不说,我知道他的脑子又陷入了对那些悠悠往事的回忆之中。
我弟弟可不管那一套,一个劲地催我快开,偶尔有一辆车超过我们,我弟弟就使劲地推我,加油哥哥,他凭什么跑在咱们前面?
超过他!
我觉得这一点他像我,什么也不愿意落在别人后面。
我就猛加一下油门,把前面的车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我弟弟高兴了,流着口水问我:“哥哥,你的车能不能开天上去?”
我弹他鼻子一下,笑笑说:“能,如果你能考上大学,我就能把车开到天上去。”
我弟弟瞪大了眼睛:“真的?那我可得好好上学。”
我想,你就是学习再好又有什么用?
你们这种学校是不可能出来一个大学生的。
“二子,知道咱们今天要去哪里吗?”
见我弟弟好久不说话,我打破了沉闷。
“知道,去接咱妈回家。”
我弟弟这话说得不假思索。
“不是回咱们现在这个家,是回爷爷奶奶他们在天上的那个家,那个家可温暖了……”
“闭嘴,”
我爹突然上火了,狠狠地横了我一眼,“你是在朗诵诗歌吗?”
我弟弟吓得一哆嗦,扒着我爹的肩膀问:“哥哥说的不对吗?”
我爹反手摸着我弟弟的手背,喃喃地说:“对,他说的对,你妈要去那个家里享福了。”
我弟弟啧啧地咂着嘴巴:“早就应该这样了,我妈一直埋在原来的那堆土里。”
我爹好象不敢继续说下去了,嗫嚅道:“都是我不好……我早就应该搬她回家的。”
我妈的身影忽隐忽现。
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直扑我的眼睛,眼睛热了一阵很快就凉了,有点疼的感觉。
外面的车辆、树木、田野都动起来了,清晰一阵又模糊一阵,像是用国画拍摄的动画片,我知道自己流泪了,这样便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追求浪漫的诗人,或者一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
呵,有我这样的白面书生嘛……我无声地笑了,笑得那样尴尬。
我爹办事很利落,他早就跟我大伯联系好了。
我抱着我妈的骨灰去公墓的时候,我大伯早就等在那里了。
我大伯很懂老辈人的规矩,见我们来了,一言不发,接过我妈的骨灰用烧纸擦拭了一番,然后找个空地摆好了,让我和弟弟给我妈磕头,再把提前准备好的烧纸点了,便领着我们去了老杨家租的灵堂。
先是在我爷爷和奶奶的牌位前念叨了一番祖上的功德,然后恳求他们让我妈来陪他们,夸我妈是个孝顺媳妇,来了以后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也方便,然后就把我妈的骨灰盒放在了他们下面的那一层,接着让我和弟弟给我爷爷奶奶磕了几个头,笑眯眯地对我爹说:“老二,这下放心了,我弟妹回家了。”
我爹不说话,摸着墙角蹲下了,他哭得像猫叫,一点儿也不连贯,一丝一丝地飘在半空。
我弟弟害怕了,趴在我爹的肩头直摇晃他:“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要回家。”
我想去拉他们起来,我大伯不让,我大伯说:“让他使劲哭,哭出来就好了。”
他们哭着,我和大伯就走到门口,扭着身子看他们。
我觉得我爹哭得很吃力,仿佛在胸口压着一块石头的样子。
是啊,他怎么能够不吃力?
我妈一撒手走了,留下两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时候我爷爷还活着,他瘫在床上,我大伯下放在新疆,只有我爹城里乡下地跑着照顾老人,拉扯孩子……后来,他的一只眼睛瞎了,再后来他的一个儿子傻了,又后来他的另一个儿子又蹲了监狱。
他应该哭得吃力,他还应该放开声哭,让我妈知道他所遭受的一切苦难,这样我妈就不会埋怨他这么晚才把她送回家里来了,这样我妈也就可以安心地活在天上了,我妈会想,老杨,好样的,多活几年,等儿子们都出息了再来见我。
“大远,生意做得怎么样了?”
见我发愣,我大伯勾着我的脖子不让我看了。
“还行,手里有个三万两万的了。”
我回过神来,冲大伯笑了笑。
“那就好,可千万不能再让你爸爸操心了,他可真不容易。”
“是啊,我想让他提前退休,我来养活他……”
“那哪儿成?”
大伯打断我,“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要强着呢,闲下来跟要他的命一样。”
我想了想,问我大伯:“要不你劝劝他,反正他现在也不教学了,跟退休也差不多。”
我大伯说:“你就那么有信心不让他操心了?我可听说你这买卖不怎么地道啊。”
我的心一慌:“谁说的?国家号召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呢,我这是响应国家号召。”
我大伯见我胡搅蛮缠,正色道:“政策没错,可国家没让你欺行霸市,再说……”
“咳,肯定是有人跟你胡说八道了,谁欺行霸市了?”
我不让他说了,回头瞄我爹一眼,拉我大伯往外走了走,“大伯你可别乱说话,这话要是让我爹听见了,没准儿揍我一顿呢。我跟你说实话,那不叫欺行霸市,那叫帮助政府调节市场价格,微观调控你知道吧?像我们这些比较大的鱼贩子就应该在适当的时候,帮助政府调控一下价格。不然,人民群众还不都找不着市场规律了?比方说,你在这里买一斤鱼花了三块钱,总不能到别处一打听成了四块吧?那样不出陈胜吴广才怪呢……”
大伯被我说懵了,一个劲地点头:“对,你说的有道理,不过……”
我知道他想说我那些“暴力”
的事情,连忙打断他:“政府教育了我这么多年,我有数。”
我大伯退后了几步,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眼:“不赖,这样我就劝劝你爹,咱们退休。”
中午我们是在大伯家吃的饭,两个哥哥都结婚了,去了丈人家,家里没别人。
我抽空去外面找了个小卖部,给金高打了一个电话,问他老母亲怎么样了?
金高说,问题不大,发烧,还迷糊着。
我说,这些天你不用去上班了,好好在医院陪陪老人家,咱们这路人欠老人的太多,抓住机会好好进进孝,需要钱就回来拿。
金高沉吟了好长时间才说,是啊,我妈为我操尽了心,这都是被我拖累的,我再也不能让她操心了。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就那么瞅着话筒发愣,直到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
吃饭的时候,我大伯问我爹:“大远不小了,应该考虑考虑婚姻的事儿了。”
我爹瞟我一眼,忧心忡忡地说:“他这底子谁愿意跟他呢?劳过改啊。”
我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不用操心这事儿了,一出正月,我给你领个儿媳妇家去。”
说完这话,眼前蓦地就闪出芳子那两只湖水般清澈的大眼睛来。
我打定主意,抽空厚一把脸皮去找找她,总这么闷着不是个事儿,这不是我杨远的作风。
初六,胡四请客,在电话里,我试探他:“四哥,还是咱们几个老伙计聚会?”
因为怀着鬼胎,刚落话音,自己先红了一下脸,耳朵也嗡地响了一下。
胡四似乎猜出来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了,直截了当地说:“还有芳子,来吧。”
好,今天我就找个机会跟芳子表明心迹,成了就托关系给她找个工作,总是这么闲逛可不好,让她下了班去我家里住,这没什么,我的不少朋友都这么干呢,何况芳子也没地方住,等我把一切都安顿下来就结婚。
不成拉倒,权算我做了一场春梦,不丢人。
在家里先往头发上喷了几下发胶,让原先乱蓬蓬的脑袋有了一点儿造型,然后出门找了一个刮脸手艺好的理发老头,特意让老头把胡子给我留了一点茬儿,让我看上去成熟一些。
出门的时候,一阵风吹到我的下巴上,感觉硬邦邦的,很阳刚。
我用一根手指抚摸着那些硬硬的胡子茬,那根手指立刻就敏感起来,满手指毛茸茸的,心里头随即也毛茸茸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是毛茸茸的,让我怀疑自己是否一头扎进了一坨新鲜的棉花里,心一下子恍惚起来,似乎带了痴呆的症状。
今天的风很大,经常吹掉某个人的帽子,空气干冷干冷的,风似乎把世界的水分吹干了。
这很好,我喜欢这样的感觉——风萧萧兮什么水寒嘛,古代壮士的意境。
走在路上,我目不斜视,感觉这个世界是我的,没有我办不成的事情。
我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芳子时的情景,我觉得她对我一定也产生了好感,要不她为什么用那样一种游移不定的目光看我?
我要加把劲!
《国际歌》上都这样唱,趁热打铁才能成功,可见国际上都提倡这个。
国际上都提倡的东西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应该胸怀祖国,放眼全球,把一切我能够得到的东西,全划拉到自己的身边,那样才符合国际潮流,才能体现我的人生价值。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都要飞起来了,飘得厉害。
快要走到胡四饭店的时候,裤腰上的BB机响了,我低头看了看,是小杰的。
找了个小卖部给他回了电话,小杰在电话里说,凤三约他去百浪酒家吃饭,问我应不应该去?
我想,凤三找他不会有什么正经事情,有可能是想跟他讲和,也有可能是想给他下个套什么的,估计直接动手不大可能,凤三这个老江湖还没傻到那个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