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也没在意,这次李俊海这么严肃地跟我说他爹要见我,我就觉得不妙,莫非老爷子不行了?
去到医院的时候,我看见李俊海他们家的人全在场,一个个愁眉苦脸的。
看着瘦成一张皮的老人,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把李俊海拉到一边问他:“俊海,告诉我,老爷子是不是不行了?”
李俊海直接就蹲下哭了:“兄弟,我跟你说实话,我爹得的是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我的心里很难受,多么健康快乐的一个老人啊,难道我就要见不到他了?
我坐在老爷子身旁,趴在他的耳边说:“大爷,等你出了院,咱爷们儿钓鱼去,我发现一个好地方。”
他好象不能说话了,用浑浊的眼球瞄着我,眼神似乎在说,好的好的,爷儿俩去钓鱼。
半夜,我跟李俊海正蹲在医院的走廊上抽烟,病房里就响起了哭声。
李俊海他大姐跑出来,冲我直嚷嚷:“大远,快,快,我爹找你。”
李俊海家里的人给我让开一条道,我扑过去,攥着老爷子瘦成鸡爪子的手,小声说:“大爷,我来了。”
老爷子的嘴唇动了两下,手突然变得很有力气,像老鹰的爪子一样,攥得我很疼。
我把耳朵靠到他的嘴巴上,轻轻说:“大爷,你说话。”
老爷子松开手,把手垂到床下,用大拇指和食指使劲捏了一下。
我不知道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我把他的手捧在自己手里,用眼睛问他,大爷,你想说什么?
李俊海轻声说:“杨远,我爹想让咱俩拜个把兄弟。”
听了这话,老爷子脸上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像雪糕被阳光照射着,融化着。
我明白了,李俊海说得没错,他爹应该就是这么个意思。
屋里没有一丝声响,我的心里很乱,我不是不想拜这个把兄弟,可我当时真的很犹豫。
老爷子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大家都在盯着我看。
我不知所措,心一横,扑通跪在了床头:“爹!”
说到这里,杨远冲我咧了一下嘴,眼神开始恍惚起来。
这位当年的癫狂少年,如今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深牢大狱,坐在一缕淡绿色的月光下,静静地回忆往事,像一只疲惫的水鸟站在苍茫的夜幕下输理羽毛,远处波澜不兴。
窗外隐约传来一阵沉闷的镣铐撞击声,刚才还在窗下鸣叫着的蛐蛐,一下子将叫声停止了,深夜的气氛似乎变得更浓了。
号子里的灯泡吊得很高,光线也暗淡得如同萤火,杨远躲在暗处的脸愈加模糊,我只能感觉到他的脸上在结着冰,以致于他说话的声音都带了寒气。
发付完了李俊海他爹,我俩就回到了厂里,不几天大家都知道了,我是李俊海的结拜兄弟。
有一天,李俊海对我说:“兄弟,咱们这样混,永远没个出头之日,得想办法弄点‘活动经费’。”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很早以前他就提过这事儿,他说要绑架市场上一个卖服装的,那人有钱得很。
我摇摇头:“别着急,干这样的事情得好好策划一下,弄不好容易出事儿。”
李俊海说:“出个屁事儿?咱们这么办……”
我打个哈哈走了。
我真的不想干这事儿,我的心还没野到那个程度。
没几天,李俊海就把我请到了当时最好的饭店,吃饭的时候,我知道了,他在路上把那人给抢了。
从此,我就开始疏远他了,我很反感他的所作所为。
他被捕的时候,警察来厂里调查过我,警察问李俊海抢劫的时候,对你说过这事儿没有?
我清醒地知道,如果我回答,他对我说过,很可能我也就被带走了。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李俊海那种人,嘴巴严实着呢,这样的事情他会对别人说?
警察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问我,李俊海抢劫的那天你在哪里?
我想了想,回答他,我怎么会知道他是哪天抢劫的?
警察说,这事儿如果你没参与我们是不会来找你的,你再好好想想,七月十三号那天傍晚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回忆起来了,那天我跟厂里足球队的伙计们在会议室商量下一步跟哪个厂比赛呢。
我当时就带他们去找了证人,警察们怏怏地走了,似乎很不甘心。
回宿舍以后,我把这事跟牛玉文说了,牛玉文苦笑了一声:“他在公安局还不知道是怎么说的呢。”
我摸着头皮问:“难道他还能连我也牵扯进去?”
牛玉文笑得很暧昧:“他那种人你还不清楚?想想‘滚’厂长的事儿你不就明白了?”
一想到那件事情,我的脑子突然晕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跟李俊海结拜了以后,他在厂里更加肆无忌惮了,连走路的姿势都改了,以前像老鼠,现在像螃蟹。
李俊海他爹去世以后,他就很少回家了,吃住都在厂里,几乎天天喝酒,喝了酒就满厂区出溜着找事儿。
那位让我捅了的大哥自从出院以后就老实了,整天无精打采地闲逛。
我总觉得对不起他,经常喊他到宿舍里来玩儿,他喜欢喝酒,我就召集宿舍的兄弟们凑钱给他买,他很高兴,喝醉了就搂着我的脖子喊“远哥”
。
年前厂里发年货,我刚把分到的东西送回家,这位大哥就苦丧着脸来找我:“远哥,海哥到底怎么了?他把我的年货拿走了,还让我把这个月的工资给他。”
我把眉头皱成了一座小山,让他在车间等我,直接就去了李俊海他们车间。
李俊海正在车间里烤火,我上去就给了他一脚:“把东西给人家送回去。”
他不听,硬着脖子拿眼瞪我,我说:“你不听是吧?咱们一刀两断。”
他好象一直在犹豫,直到我走到了车间门口,他才狼嗥般喊了一声:“听你的!”
其实当时我踢他那一脚,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总归他是我磕头的大哥啊,可那时候我真的忍不住。
开春的时候,我入团了,还当上了厂团支部的文体部长。
呵呵,这事儿说起来好笑……那天上午,我跟李俊海他们在宿舍里打扑克,车间的一个同事把我叫了出去,神秘兮兮地说:“远哥,告诉你一个小道消息,厂里可能要把你和海哥开除了。”
我很纳闷,脸一下子就黄了:“为什么?”
同事说:“我也不清楚,刚才厂长、书记他们招集领导们开会,在会上说……”
我扭头就走,我要去厂部问个明白,你凭什么开除我?
当时我很委屈,尽管他们背后都骂我是个混子,可我从来不欺负厂里的同事,甚至别人来厂里闹事,我还跟他们拼命,我说,只要我杨远还在这个厂里一天,谁都别想来这里“慌慌”
!
时间长了,当地的“小哥”
们也很给面子,几乎不敢到我们厂惹是生非。
开除我?
我他妈是厂里的“保护神”
呢……正气哼哼地走着,李俊海就撵了上来,问我为什么上这么大的火?
我把事儿跟他说了,李俊海说,得嘞兄弟,看哥哥我的。
拉我回去了。
下午我没去上班,心情很糟糕,我站的宿舍门口往下看,整个厂区都是白的,连锅炉房门口的煤堆都被雪包住了。
我想起了我爹,想起了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等我回家的弟弟,心里难受得像针扎,嘴巴像是被人堵住了,喘不动气。
我记得那天下午刮了好大的风,风呼啸着掠过电线、树枝,发出的声音像一群野兽在野地里疯叫。
在宿舍坐着坐着我就坐不住了,骑上自行车就回家了,我要先跟我爹通通气,万一这事是真的,我怕他受不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爹老是跟我讲他这个学生咋样,那个学生咋样,我根本就插不上嘴。
我弟弟已经不在培智小学上学了,锻炼了这几年,他勉强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我爹上班的时候,就把他锁在屋里,他很听话,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自己跟自己说话。
我爹回家的时候,他就表扬自己:“爸爸,我比小白兔还乖……”
吃完了饭,我想开口跟我爹聊聊,我弟弟又缠上我了,他说他认识了不少字,然后就用铅笔在墙壁上写道“我爱北京大女门”
。
我笑得不轻,捏着他的鼻子羞辱他,北京的“大女”
没你什么事儿,等你长大了,我给你找咱们这里的“大女”
。
我弟弟说,不是大女,是天安,你能给我找来个天安门吗?
我说能,只要你哥哥活在这个世上,就一定能满足你所有的要求。
我爹不在原来的学校当教导主任了,他调到了离家近的一个小学,继续当他的语文教师。
我爹可真是个好样儿的,他的视力差到那种程度还在教课,他经常笑着说:“大远,我上辈子可能是个神仙呢,别看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可我看我的学生可清楚着呢,他们的脑袋在我眼前像脸盆那么大,书上的字也大,像苹果。”
我问他:“那么你看我和我弟弟像什么呢?”
我爹都要笑躺下了:“像两座金山。”
第二天,我回到厂里,刚换好工作服,主任就过来拉我:“杨远,厂长找你。”
这事儿终于还是来了,我稳住精神去了厂长办公室。
厂长笑眯眯地在等我,见我推门进来,他忽地站起来,热情地跟我握手,嘴里不停地念叨,小杨是个好同志,小杨是个好同志。
我有些发蒙,难道开除一个工人还需要客气着开除?
那一刻,我把提前在肚子里想好的词儿全忘了,我抽回手,傻忽忽地问他:“厂长,千万别跟我客气,有什么话你直接吩咐得了。”
厂长边给我敬着烟边问我多大了?
什么学历?
家庭状况?
个人爱好?
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写个申请吧,入团。”
出门的时候,我的脑子晕晕忽忽的,这是怎么回事?
耍猴的?
李俊海像戏剧里的奸臣那样笑着来找我:“兄弟,昨晚我去厂长家了,哥们儿当了一把滚刀肉。”
我没问他具体是怎么当的滚刀肉,当时我笑得岔了气,腰里生疼。
入了团没几天,厂长又找我了:“小杨同志,经过组织研究,决定委任你担任本厂团支部文体委员。”
晚上喝我的“升官酒”
的时候,李俊海笑成了一只蜷成一团的刺猬。
那一夜,我失眠了……黎明的微光中,我看见我爹站在我面前冲我竖大拇指,他的腰板挺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