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揭发你策划抢劫运钞车!”“好啊,”杨远侧着身子半躺在了被子上,“揭发吧,不揭发你是孙子,哈哈哈。”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高声叹了一口气:“唉!早知道这样,那次我就应该杀了你,直接捅心脏。”
杨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八爷,天不早了,觉觉吧,争取做个好梦。”
阎坤不说话了,悠悠地唱了起来:“一天三个窝窝头哇,碗里没有一滴油,心里想着大馒头啊……”
天黑得很快,刚吃完饭,号子里的灯就亮了,灯一亮,外面就变得漆黑一团。
杨远睡着了,面目安详,呼吸均匀,我突然发现他是一个长相英俊的人。
他跟胡四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预感到胡四做了什么对不起杨远的事情。
我歪躺在一旁,斜眼看着已经进入梦乡的杨远,脑子仿佛飞进了他们的生活。
我看见趾高气扬的杨远叼着雪茄,架着二郎腿靠在他的椅子上,沉稳地吩咐手下的弟兄四处忙碌;我看见他开着一辆豪华的轿车,载着他爹和他弟弟风驰电掣般的穿行在宽阔的马路上,我甚至能听见他弟弟的大声喊叫,哥哥,加油,胜利在向你招手!
后来我看见他弟弟安详地躺在一张白床单上,杨远跪在床边无声的哭泣,我还看见他爹也躺在那里……走廊上开始安静,除了偶尔响起的一两声镣铐碰撞声,几乎没有别的声音。
这种死一般的沉寂让我感觉很空虚,我使劲喘了一口气,大声地喊了一句“我要回家!”
空旷的走廊上回声嗡嗡,渐渐减弱,就像一根羽毛掉进一个万丈深渊。
杨远睁开眼睛,迷迷瞪瞪地扫了我一眼,翻个身子又睡了。
隔壁阎坤在笑,他的笑声很特别,像一只被猛然摔在地下的老鼠,吱吱响。
“那屋的小膘子,神经了?”
阎坤笑了一气,没话找话,看来他也很寂寞。
“你在跟谁说话?”
我蔫蔫地回了一句。
“跟你呀小膘子,”
阎坤忽然来了情绪,“说说,你是卖什么果木的?”
“卖葡萄的,”
我胡乱应付道,有个人说话就好,我很害怕寂寞,“你呢?”
“我?哈哈,卖鸡巴的,”
阎坤似乎想骂我,又觉得没意思,开始跟我胡扯,“一天卖好几根呢。”
“没卖给你娘几根?”
“我操你妈的!”
阎坤放声骂了起来,“你小子的确该死了!你等着,明天放茅我就弄死你!”
我本来是想跟他开个玩笑,没想到把他惹成这样,干脆不理他吧。
我躺下了,眼睛看着昏黄的灯泡发呆。
打从进来,我就没怎么想自己的过去,这几天听了杨远的这些故事,我忽然感觉自己是个很苍白的物体,我干了什么?
跟他比起来,我跟一张白纸差不多,无非是这张白纸被染上了一丝灰尘。
我记起了我的一位老师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那天我在街上碰到了他,他知道我整天不好好上班,还有不少坏毛病,就对我说:“孩子,社会是个大染缸,再白的布如果掉进去也会被染上颜色的。”
我不喜欢听这些说教,就对他说:“白布有什么好的?我还喜欢花布呢。”
老师生气了,他边走边说:“等着吧,这样下去你早晚会进监狱的。”
现在回想起来,他说的真对,我这不是进来了嘛。
窗外开始起风了,我能听见风将沙子刮起来甩向大墙的声音,那种声音可真碜人啊,它可以发出爆竹那样短促的声音,也可以像飘飞的蜘蛛丝那样悠长而深邃地响着,这样的声音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它似乎是在极力地把人拉向遥远的往事……尽管我以前的所作所为很简单,可是我不敢像杨远那样去回忆,去面对,我害怕一旦回忆到我持刀抢劫的时候,自己会后悔得像旷野中一个孤独的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所围困那样,失却了继续做人的勇气。
“小膘子害怕了?”
阎坤的声音像幽灵,又绵绵地飘了过来,“怎么不说话了?”
“兄弟,你怎么惹了他?”
杨远醒了,支起半边身子问我。
“我没惹他,是他骂我……”
“他是条狗你也是?”
杨远勾勾手,让我给他拿烟,“他妈的,真后悔给他烟抽。”
我抽出一根烟给他点上,忿忿地说:“就是,开始我还以为你跟他是哥们儿呢。”
杨远徐徐抽了几口烟,冲我一笑:“呵呵,你不懂,农民训练牲口你知道吗?跟这个是一个道理。”
我的确不懂,我也不想懂,他们的生活距离我很遥远,不是我可以深入的。
杨远嘬起嘴巴,用一根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敲腮帮子,一串串的烟圈冒了出来,扶摇直上。
“兄弟,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跟你聊过去的那些事情吗?”
杨远吹了一口烟,幽幽地说。
“你不是说没人听你说话,你难受,想让我听听,以后好跟我的伙计们说说……”
“操,你还真当那么回事儿了,”
杨远做了个苦恼的表情,“我这叫狗舔鸡巴糊弄自己开心啊,呵。”
“反正我喜欢听,”
我坐起来,催促道,“继续呀,反正你睡不着了。”
杨远用两根手指来回捻着烟蒂,自言自语:“往事如梦啊,孔夫子站在河边说什么来着?逝者如斯夫,对,好象就是这句话,小广说的……妈的,就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大概是说该走的都走了,想留也留不住,唉。还是那五说的对啊,上学少了就是不行,你看人家小广,从监狱出来就不玩儿了,有学问啊,该住手时就住手啊……苏联有个写保尔的伙计,他说,人生就像爬山,什么崎岖的山路再回首什么的,当你爬到山顶,回头一看,没有遗憾就是好样的。咱不懂啊,家雀怎么会知道老鹰的志向呢?怎么能够没有遗憾?我他妈遗憾太多了,我遗憾没让我爹过上几天好日子,我遗憾没有亲手杀了害我弟弟的那个人……遗憾,遗憾得他妈不得了!哎,苏联写小说的那伙计叫什么来着?”
我哪知道?
我只记得好象叫什么特洛夫斯基,见他着急的样子,只好糊弄他:“特洛夫斯基。”
杨远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兄弟,我开始崇拜你了,有学问!我最佩服有学问的人!”
我一个高中生算什么有学问的人?
何况学习成绩还不好……我笑笑说:“远哥乱夸人,真受不了。”
杨远用食指使劲钻着太阳穴:“特洛夫斯基,特洛夫斯基,唉,我这脑子……我明明背过了嘛。”
“不是特洛夫斯基?那是……”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应该是奥斯特洛夫斯基,“远哥,应该……”
“别打岔,”
杨远很执拗,看样子非想起来不可,“他说那什么……什么什么燃烧,对,想起来了。”
“远哥,原来你是想背课文啊,”
我笑了,“没意思,管什么用?还是玩实践好。”
杨远好象没听见我说什么,清清嗓子,正色道:“听好了啊,人的一生可能燃烧也可能腐朽,我不能腐朽,我愿意燃烧起来!怎么样?背得没错吧?哈哈,这话说的太有道理了,我第二次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就是这句话天天在我脑子里转悠,让我勤奋,让我无所畏惧。小广这家伙厉害,这都是他教的我,这家伙简直可以当教授了,满腹经纶,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可惜他不混社会了,不然……算了,最后也瞎鸡巴‘呱唧’了,唉,想起他我更难受。”
“远哥,后来你又进了监狱?”
“又进啦,”
杨远淡然一笑,“被人逼的,谁愿意串亲戚似的整天往这里跑?”
“那么你这是第三次进来了?”
我吃惊不小。
“第三次,呵呵,这次恐怕很难出去了,”
杨远眯起了眼睛,“不过我有预感,哥们儿死不了。”
“对,我也有这个预感!”
这是真的,我真的有这个预感。
杨远把双手一下子套上了我的脖子:“哈哈,这次要是出去,我准备带着你混,来他个天翻地覆。”
我畏缩了,我不敢涉足他们那种生活:“远哥,不是我害怕,我……”
杨远猛地扭了我的脖子一下:“想多了吧?这次出去,我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燃烧!”
原来我误会了,其实我不应该误会的,从他以前的那些话里我早已经听出来,他厌倦了那种生活。
停了一会儿,杨远把胳膊从我的脖子上收回去,看着漆黑的窗外不说话了。
我受不了这种沉闷,开口说:“继续咱们的故事?要不你先讲讲第二次劳改的故事吧。”
杨远还是不说话,我拽了他一把,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啊?哦……继续,刚才讲到哪儿了?”
我说:“你说到从济南回来,李俊海他们在你办公室里喝酒。我的意思是先讲劳改的故事……”
杨远横了我一眼:“急什么?我还没在外面玩儿过瘾呢。”
那天我一进门,屋子里的人就炸了营,他们好象觉得不应该背着我在这里喝酒,一个个尴尬地站起来看着我发呆。
那几个人除了一个叫朱胜利的看着面熟,其余的我都不认识。
把天顺招呼进来后,我一一冲他们点了点头,转身问李俊海,这几个兄弟是哪里的?
李俊海也很尴尬,告诉我说这几个人是他以前的兄弟,现在都帮他在西区市场干活。
朱胜利靠过来想跟我套个近乎,我装做没看见他,绕过他坐到了我的椅子上。
我的心里有一丝不快,这么晚了你们跑我这里喝的什么酒?
当着大家的面我又不好表现出来,冲大家笑笑说:“兄弟们辛苦了,继续,我坐会儿就回家。”
那几个人不好意思喝了,纷纷往外走,我也没拦他们,让李俊海去送送大家。
李俊海出去以后,我问刘三:“这帮兄弟都是本市的?”
刘三说:“那几个老的是,那几个年轻的是东北的,以前海哥‘拉杠’的时候认识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敲诈小广的那个叫金成哲的,这个金成哲不会也是李俊海的人吧?
“老三,他们里面有没有朝鲜族的人?”
我随口问刘三。
“没有,全是黑龙江的,朱胜利他们老家的。朱胜利以前是小广的人,你应该认识的。”
“他不是回老家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