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起的样子,让栎容看得有些发怔,就好像是,外乡人第一次喝上甘泉水,那种回味无穷的甘甜,让人喝上一口,就永远都铭记在心上。
——“我能带走你,就不会让旁人伤了你。”薛灿低语,搂住栎容纤细的腰身,纵身跃上了赤鬃背上,“你一定不会后悔和我走。”
赤鬃忽的承受两人的重量,扬蹄嘶鸣表达着不满,杨牧指着栎容哈哈大笑,“栎姐姐,你早上一定吃的太多,小侯爷的马都不乐意了。”
栎容涨红脸死撑,“死杨牧,等我下来,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哈哈哈哈…”薛灿低低笑着,狠抽马鞭直朝南方驰骋而去。杨牧鸣起清亮的哨音,策马跟在薛灿身后。
阳城里,薛灿哒哒的马蹄声穿过阳城的城楼,踏着花岗石铺成的长街,离开阳城,他们还有至少三日的路程才可以到达湘南。
——“等等。”栎容拉住薛灿执着的马缰。
“吁…”薛灿勒住马缰,“怕了我的赤鬃?”
“等等。”栎容抱着马脖子小心落地,走到长街边几个衣着褴褛的妇人身旁,栎容从腰间摸出个瘪瘪的钱袋,蹲下身子,把几个铜板轻轻放在妇人脚边的破碗里。
埋着头的妇人们听见铜板声,怯怯抬起散乱的发髻,露出一张张丑陋可怕的脸,闪烁的眼睛里蕴着对栎容的感激,颤着手一枚枚捡起铜板,藏进了袖里。
几个妇人的脸上,有的是刀疤,有的是烙痕,她们的五官都清秀分明,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张是完好的脸庞,她们并非是生来如此,而是被人生生毁去了应有的容颜,顶着让人人唾弃的脸,在街角以乞讨为生。
杨牧环顾阳城长街,不过一条半里余长的街,每隔几步便是这样貌丑的妇人,不论是蹒跚的老妪,还是十几岁的少女,他们几乎衣不遮体,却都没有对命运的抱怨。
杨牧的脸上不见少年的桀骜,暗下明亮的黑目,仰头看着天上的红日。
薛灿注视着栎容的动作,“你认得她们?”
——“不认得。”栎容走回赤鬃边,摇头道,“我只知道,她们是姜女,姜国被灭,她们流落到这里。我不大进城,但每次见到,芳婆总会给些吃食她们。”
薛灿唤了声杨牧的名字,杨牧霎时会意,从腰间解下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翻身下马走近毁容的妇人,解开钱袋把大颗的银锭子落在妇人乞讨的碗里。
妇人哪里见过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惊得挪动着身子,口中发出惊讶的呜呜声,随即俯身向杨牧和栎容不住的磕着头。
——“走了。”薛灿朝栎容伸出手。
栎容握住薛灿厚重粗粝的手掌,薛灿微微使力,把她拉上马背,“驾。”
“湘南薛家,出手果然阔绰。”栎容扭头去看薛灿的脸,“你的心,也挺善。”
“你才认识我多久?”薛灿目不斜视,“你会描妆,也懂人心?”
栎容没有应薛灿,她张开十指,掠过身后男子好看的脸,日色穿过她的指缝,洒在薛灿的面廓上,薛灿的眼前忽然流光飞舞,生出从没有过的感觉。
不远处,牵着白蹄乌的关悬镜一脸挫败,他知道世上有许多难以破解的奇案,但他从不想到过,自己会为一个才认识的女子生出困扰。
长街熙熙攘攘,嘈杂的人声打断了关悬镜的思绪,他环望偌大的阳城,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阳城有许多朝气年轻的女子,梳着时兴的发髻,带着五彩好看的发饰,但关悬镜却在搜寻着另一张与众不同的脸孔,就好像是,惦记着昨天尝过的甘泉水,初时喝也不觉得有什么,可这会儿却回味心中,难以忘怀。
——“关少卿。”宫柒打断关悬镜的思绪,“属下跟着您也去过不少地方,这阳城,怎么不大一样?”
“说说,你看出什么?”关悬镜摸了摸白蹄乌的鬃毛。
“属下要是说的不对,您可别笑话。”宫柒又朝街边看了看,“阳城怪异着…怎么街边有好些乞讨的女人?要饭的也不稀奇,怪就怪在…这些女人,脸都丑的吓人,若是天生也就罢了,您瞧瞧,不是刀疤,就是烙痕…女子爱惜容貌,谁舍得这样作践自己?关少卿,属下有些看不明白…”
关悬镜面无异色,似乎见多了这样的女人,“我大周志在一统天下,这些年对大周俯首称臣的也不在少数。大周国土早已经翻了一倍不止,你该是忘了,阳城,曾经是什么地方?
“我记起来了。”宫柒猛拍大腿,“阳城,曾是咱们和姜国交界的地方。怪不得,怪不得…”宫柒不住的点着头,“姜女,她们…都是姜女。”
关悬镜摸出几块碎银子,轻轻扔在乞妇的破碗里,他是周国人,成王败寇,他没有对姜女悲惨命运的怜惜,不过是,把她们当做和路边寻常乞丐一样。
——“周国铁骑战无不胜,咱们皇上自即位起,靠戚太保辅佐,不过五六年就灭了相邻几国,皇上壮志凌云,势要十年内一统天下,但无往不利的铁骑,却在姜国外足足血战了三年…戚太保引以为傲的铁骑折损大半,才勉强杀入了姜国都城,灭了姜氏一脉。”
“属下记得。”宫柒叹了声,“周国原本富足,可惜耗在了没个尽头的战事上,尤其是与姜国这一战,姜国灭了,咱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听说国库都见了底,连将士的军饷都发不出…姜国之后…皇上也无力再一统什么天下,能让子民混口饱饭吃,就算不错了。”
关悬镜摸尽碎银子,继续道:“攻姜惨烈,铁骑踏入姜都,得戚太保默许,屠城三日,几乎杀尽姜都成年男子…”
——“听说。”宫柒嗅了嗅鼻子,“姜都不论男女老幼,都和周国军士拼死抵抗,连十来岁的少年,都敢在姜氏宗庙设伏,杀了咱们不少人。戚太保性格乖张,又自负惯了,哪里咽的下这口气,屠城三日,他做得出。”
“这还不止。”关悬镜看了眼街边貌丑的乞妇,“姜国男子大多战死,留下的都是女人,戚太保传令下去,姜女一律收入周国亲贵府中,为奴为婢,做牛做马,世世代代都要侍奉周国。姜女刚烈,宁死不从,她们中,有的人殉夫殉国,有的…就自毁容貌…亲贵将士们要的是面容姣好的女子,毁容的脸…哪个会带回家里?姜女们没有为奴,但国破家亡,也是没有地方去,姜国早已经是一片焦土,阳城和姜国毗邻,许多姜女就流落到这里,靠乞讨为生。”
宫柒虽然是根正苗红的周国人,但听起这段血腥往事,心里还是有些唏嘘,尤其是一群病弱女人,惨兮兮的也是让人不忍。宫柒的手摸向钱袋,才要摸些钱银出来,已经被关悬镜喊住,关悬镜浅浅笑道:“你一月不过几两的俸禄,刚刚我的就当做是你给的,把银子收起来,你的马鞍,回去也该换一副了。”
宫柒憨厚一笑,扯了扯自己就要散架的马鞍,正要翻上马背,忽的看见什么,指着前头道:“关少卿,前面马上的…是不是…紫金府的那人?”
关悬镜循着看去,束鹰纹锦带的少年正探着身子和身旁骑赤鬃马的男子说着话,杨牧警觉,觉察到有人在不远处盯着自己,傲气转身,见是偶遇两次的关悬镜,嘴角扬起坏笑,对薛灿低声道:“小侯爷,又是哪俩人,真是…阴魂不散呢,走哪儿都能遇见。”
薛灿还没回头,急性子的栎容已经扭身去看,“是他?”
——“栎姑娘…”关悬镜唇齿半张,俊脸怔住,他惦记了半天的女人,终于出现在自己眼前,却是…在别人的马背上。这会子的关悬镜,满心不光是挫败感,还涌上些许落寞。
“鬼手女…被紫金府请走了?”宫柒嘴快,也看不出关悬镜的神情,咋呼急道,“关少卿,这又是哪出?”
“哈哈。”杨牧得意大笑,“小侯爷,你瞧那两人,好像被人点了穴,真是好傻。他们见栎姐姐被你带走,气的鼻子冒烟吧。”
栎容轻咬唇尖,眸子剔剔透透,她踢了踢赤鬃的肚子,“还不快走?”
“栎容,别乱动我的马。”薛灿低沉道,“它性子真爆起来,有你受。驾,驾…”
赤鬃撒蹄疾奔,杨牧挑衅似的又看了眼关悬镜,扬鞭追上薛灿。
“怪不得,怪不得!”宫柒暴怒道,“怪不得鬼手女不做咱们的买卖,紫金府,躺在金山上的紫金府。关少卿您能出十金百金,哪里比得过薛家的金山银矿?鬼手女张口情义,都是他爷爷的扯淡。”
赤鬃驰骋走远,卷起一地的风尘,关悬镜仍是驻足看着,他曾经信心满满,一定可以带栎容去鹰都,栎容说,从不接不得自己心意的买卖,带走栎容的那人,是拿什么打动了鬼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