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无脸人吧。=”杨越苍声大笑, 一步一步走回自己屋里。
“无脸人…”杨牧喃喃,“无脸人。”
鹰都
集口,戚太保让铁卫押上十余个领头绝食的姜奴,当众处以极刑, 看着血水从刑台流下, 如潺潺泉水蔓延至围观百姓的脚下,百姓无不面如白绢, 倒退着步子生怕被血水沾染。
今日惨死的姜奴,会不会就是不久后绝望的自己。人们惊恐相觑, 偌大的集口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深巷口, 披斗笠的黑衣客脚尖轻点跃上屋檐, 挥洒开无数绢纸,疾风骤起, 绢纸如雪花般飘至百姓手边。
——“自古帝皇临御天下,皆须励精图治, 富国强民,周室江山,强臣弱主, 戚氏掌权, 六雄威福;焚人宗庙, 污辱至今,虐杀姜裔,天意难容…”
黑衣客低哑念出《讨周室檄》,声音回荡在每一个百姓耳边, 振聋发聩,让人人大惊失色。
“抓住他!”监斩官惊恐呼喊,手指屋檐上如鸿雁般的黑衣客,“抓住他!”
大批黑甲铁卫疾步朝黑衣客涌去,屋檐上,杨越淡若低笑,挥开斗篷敏捷如燕,闪出十余丈之远。
——“周土尽吁嗟之怨,天下皆除佞之声。紫金忠义,已成良弓劲弩之势,替天行道,必势如破竹,直入鹰都。”
“还有一个!”百姓里有人大喊出声,那声音带着害怕,又有着藏不住的惊喜,“还有啊!”
杨牧压低斗笠,一身黑衣与那头的杨越交相呼应,他摸出腰间的家传短剑,爱惜摩挲上面古老的纹路,杨牧暗暗记下今日又死了多少姜奴,他日,这把剑必将十倍百倍还上。
——“抓住他!”监斩官挥舞着双臂,“杀了他们!”
杨牧利剑入鞘,踩着屋檐上的砖瓦与杨越分头离开,不过眨眼,矫健的身姿已经让黑甲铁卫望尘莫及,但檄文余音缭绕不绝,响彻每一个周人耳边。
“姜裔皇嗣,与周女结为秦晋之好,他日天下一统,周人亦如同根,共享盛世安乐。”
集口百姓悄声默念檄文字句,对视着轻轻点头,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血腥可怕的刑台,还有空手而归的落寞铁卫。
监斩官抹汗注视着一地姜奴尸首,仰头重重叹息。
鹰都城外,姜人大军已集结数万不止,城楼向下望去,黑压压一片几乎看不到尽头,见姜人阵势恢弘训练有素的模样,城楼上周军握兵器的手都有些哆嗦。
领头姜奴被处以极刑的消息传到姜人大营,连周国降军都为之愤恨悲恸,一个连老弱妇孺都能虐杀的朝廷,已经不值得任何人为之效忠。
帅营外,薛灿额束白缎,谢君桓和绮罗还有所有姜裔军士都人人束白带,用以哀悼城里惨死的族人。
薛灿拔出宝剑,锋利的剑刃用力划破自己的掌心,谢君桓捧着酒碗单膝跪地,接住大颗大颗滴落的血水。绮罗滑出袖刀,也跟着割破自己手心,一手执碗接下血水。
薛灿举起盛着鲜血的酒碗,举起道:“姜人极刑大仇,必将十倍奉还,薛灿在此立誓,不破鹰都,犹如此物。”
薛灿狠狠甩下酒碗,殷红的血水潺潺渗入干裂的土里,绮罗眼中含泪,也跟着用力摔下。
姜人怒喝声直入云霄,所有人都拔剑割破肤肉,洒下鲜血祭奠遇难的族人。
谢君桓仰面深吸着带着血腥味的气息,咬牙道:“小殿下,就是现在了。”
薛灿目如炬火,怒看在夜风里飘摇的鹰都城,挥开染血的掌心,“攻城。”
鹰都,皇宫
入夜时分,病中的戚太保急急进宫,寻遍宫殿书房都不见殇帝周绥安,沿路宫人也支吾不知,戚太保寻着每一处,终于在宫婢歇息的小苑找到了一脸饕足的周国皇帝,不堪的床褥上,一个衣不掩体的宫婢正嘤嘤哭着。
戚太保脸色煞白,抖着声音道:“姜贼兵临城下,看来是要连夜攻城,皇上不在大殿召集臣子议事,居然…”戚太保怒拂衣袖背身怒喝,“大周存亡关头,皇上还如此荒谬行事!”
殇帝不急不缓披上龙袍,还贪婪的又看了眼才被自己侮辱的小宫婢,吞咽着喉咙道:“哭什么,等天亮,朕会让赐你位份,做个美人如何?”
这样的恩赐没有让宫婢破涕为笑,小宫婢哭的更加伤心,瘦削的身子哭的瑟瑟发抖。
殇帝俯身想再逗弄逗弄,戚太保一声剧咳,惊起他半屈的身子,殇帝面上流露出一丝不满,抖了抖才穿上的龙袍,一只脚迈出小苑。
戚太保面容悲恸,哑声道:“皇上赐宫婢美人的位份,换做以前,哪个女子不高兴的紧?可现在呢?皇上见那奴婢脸上有半分高兴么?国之将亡,做个妃嫔又如何,还不如等姜贼破城给个好去处吧。”
殇帝脸色不悦,想了想道:“朕还以为,你一定会有守城的法子?戚太保纵横一生,还会有做不成的事?我大周,不是还有十万铁骑么?”
戚太保苍然闭眼,“十万?伐姜归来,就连半数都不剩了。”
“哦?”殇帝凹陷的眼睛动了动,“朕不大记得了,可你女儿也带出去几万大军,怎么,还剩多少?”
戚太保混沌倒退着步子,“襄郡城破,大半数周军都投了姜贼,沿途城池破的破,降的降,几万大军?如今周国剩下的不过鹰都数千守兵而已,算上皇宫禁军,也不过万数吧。”
殇帝脸色仍然不见惊恐,他眯眼琢磨了阵,“不如,再与姜人议和试试?薛灿要非得鹰都,给他也无所谓,朕可以带着百姓去姜土,做个一方之侯也无所谓,如何?”
戚太保愣住半晌未动,良久道:“皇上觉得,还有人会愿意和你去姜土?”
殇帝不解,“他们都是朕的子民,为何不跟着朕?”
戚太保仰头嚎笑,笑的流出两行老泪,他跌跌撞撞朝前走去,已经无力再和殇帝浪费口舌。
——“戚太保,你为何不回答朕?”殇帝喊道。
戚太保如一只老败折翅的秃鹰,在天空苦苦挣扎就要跌入万丈悬崖,他知道唯一有希望拯救这个王朝的只有关悬镜,但议和归来的关悬镜,也不知中了什么蛊,不再理会战事,一心陪伴母亲。
他一开始是愤怒的,甚至想让黑甲铁卫把关悬镜押回太保府,关进天牢才解气,但随着战事的节节败退,他开始觉得关悬镜的选择是对的,他还有漫长的人生,怎么能为一个必败的王朝搭上自己年轻的性命和滚热的鲜血。
他已经失去了最心爱的女儿,他不想再失去周国最得力的臣子。
戚太保胡乱想着,迎面有人急急来报,哭丧着脸跪下道:“大人…姜人突然攻城,跟不要命似的杀来鹰都…城里守军,怕是守不了太久了…”
戚太保剧烈咳了几声,扶住宫墙竭力强撑姿态,面色如一张发灰的纸绢,“即刻去天牢,把没死的姜奴都带出去押到城楼上…姜人进一步,就剐一人肤肉,让他们受尽凌迟之苦,去,现在就去!”
来人浑身吓得发抖,双腿发软好一会儿才艰难爬起,见戚太保哆嗦着老迈的躯壳,来人不敢再多说,只得硬着头皮往天牢去了。
天牢外
杨牧已经贴着屋顶上的砖瓦好一阵,他的头压得很低,生怕被巡视的守卫发现,城门外,姜人攻城的厮杀声隐隐传来,激起杨牧一身热血,他真想握着短剑跃上城墙,杀他个痛快才好。
但杨牧知道,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一臂之外,杨越也紧贴屋顶,他漆黑的袍子和夜色一样深沉,幽幽仿如化进暗夜,他目不转睛盯视着阴森的天牢,哪怕进出一只虫子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杨牧还是看不见他遮住的脸,但杨牧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好奇,他如兄长一般教导自己,那就是自己的兄弟,不论他生的什么模样,又或者他究竟是谁,自己又认不认得,都已经不再重要。
——“你真是料事如神。”杨牧压着嗓音,“今夜小侯爷会忽然攻城,也能被你算到?”
杨越没有瞥看他,低声道:“姜奴被处以极刑,军中上下必定悲愤不已,就算鹰都守的跟铁桶一样,他们也一定会凿到底,这股仇恨,足矣大振军心,薛灿一定会即刻攻城,还会…势在必得。”
杨牧听的一愣一愣,眨眼道:“你给天牢送去消息,就知道里头的人一定会绝食自尽,戚太保震怒之下,也会杀一些领头的以泄心头之愤,一旦开始残杀姜奴…城外的大军便可以顺势攻城...”
杨越气息平缓有力,“怎么?你觉得我做错?害死那些领头的人?”
“不是。”杨牧脱口道,“你说的不错,帝王之路不可能不见血,一路战死的将士又怎么算?既然要复国报仇,就一定会死人,如果要我去死,我也绝不皱眉。”
“你不会死的。”杨越转头看了眼面容坚决的弟弟,“你一定不会死。”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