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容唇角抿笑,连集都不多逛,快步回紫金苑去了。一众摊主指着栎容欢喜的背影,笑得直不起腰来。
西街尽头,便是当朝太傅宋敖的府邸。宋敖文臣出身,原本也就是戚太保身边一个文书,因有些文采学识,又擅于逢迎拍马,得戚太保举荐,平步青云做了太子老师,封做一品太傅。
鹰都年长些的人还记得,周国攻姜前,宋敖撰写《伐姜檄》在太庙前替殇帝宣读,字字直指周国攻姜是替天行道,殇帝必将一统天下。
伐姜檄一出,大军上下鼓舞,周国百姓也觉得攻姜有理,目的达到,宋敖官场也是一路亨通,可谓周国文臣之首。
太傅死在自家…不过半日就传遍了鹰都。关悬镜挤进太傅府里,见孟慈孟大人面色阴沉,带着不少大理寺的人在府里查验,关悬镜几步闯进,抱拳道:“孟大人,悬镜请求亲自去府库查看。”
孟慈眉梢有些异样之色,衣袖掩面咳了声,“宋大人的案子,老夫已经交给别人,悬镜,你先回去。”
——“孟大人?”关悬镜单膝跪地,“我不求大人把此案交给我,悬镜只想…能去查看一番…人眼有失,您知道我过目难忘,也许还会有用得上的地方。”
“下去吧。”孟慈挥了挥手,“用得上你的时候,老夫自然会用。”
院子角落里,一个穿红色劲装的女子对关悬镜使了个眼色,关悬镜见是戚蝶衣,顿时心领神会,也不再坚持,顺从的退回人群。
“你怎么会在太傅府?”关悬镜疑道。
戚蝶衣得意一笑,“我在西街闲逛,看见孟大人带着许多人慌张过来,好奇就跟了来。关少卿想查验宋敖遇刺的府库?怎么,也有你进不去的地方?”
关悬镜知道戚蝶衣本事大,虽不想和她扯上什么瓜葛,但能带自己绕过别人去府库的…也只有眼前这位厉害的戚大小姐。关悬镜冲戚蝶衣拱了拱手,“孟大人好像对我另有安排,可我,倒是真想进去看看…”
戚蝶衣露出得逞之色,“看来你做不成的事,还得靠我帮你。我才去府库瞧过,跟我走吧。”
关悬镜跟着戚蝶衣的步子,循着血腥气朝府里深处走去。
戚蝶衣戚太保最倚重的女儿,别说是一个太傅府,就算是皇宫大院,进出也是常事,宋家人见了戚蝶衣,只当是戚太保亲临,都纷纷避开,给二人让出路。
——“就是这里了。”戚蝶衣指着刷红漆的府库门,“我来时,宋敖的尸体还在里头,孟慈带人抬走了尸体,鲜血渗出地缝,宋夫人和管事看见血迹,才推开门去看…宋敖被倒挂房梁,血尽而死,抬出来时,身子轻如薄片,皮肤半点血色都不见…”
“倒挂房梁…”关悬镜推开府库大门,他没有去看一地触目惊心的血水,相反,他抬起了头,寻着倒挂人的房梁,若有所思。
“你想到了什么?”戚蝶衣是女将,平日练兵巡视也没少见过血,她抱肩倚着墙,她对人命和凶手没有兴趣,她的眼神直直定在思索着的关悬镜身上,蕴着深深的好奇。
“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府库门也是被人用钥匙打开…这个人,一定是被宋大人亲自带进库里…一定是他熟知信任的人…”关悬镜低缓道,“宋大人官场多年,怎么会随便带一个意图谋害自己的人进府库…又是什么样的矛盾,可以用上放血的手段…”
“那就要问你了,关少卿。”戚蝶衣没有挪开注视着关悬镜的眼睛,他的脸温文俊逸,连蹙眉深思的时候,都带着春风拂面的暖意,戚蝶衣十几岁就被父亲送去军营,兄长无用,她便成了戚家的希望,戚蝶衣虽然是个女子,却也甘愿担起戚家的担子。军中男子凶悍野蛮,没有一个比得上大理寺的关悬镜,戚蝶衣每每见到这个文雅的少卿大人,心绪都会骤然平复,生出快活惬意的感觉。
关悬镜垂下眼,扫过摆满樟木箱的府库,随意打开一个,执起一锭黄金,又慢慢放下。
——“宋敖身居要职,这些年挣得不少。”戚蝶衣看着他的动作,满不在乎道,“一品太傅,你一个少卿,明白?”
关悬镜忽的仰面看向房梁,死死看着吊起宋敖勒出的痕迹,“倒挂尸身,放尽鲜血…你想到了什么?”
戚蝶衣被问住,摇头道:“要我能查案,还要你们大理寺的人做什么?”
“猎人捕兽,遇到身形庞大的野兽,都会割脉放去兽血,减轻重量,再倒挂在武器上扛回家里。”关悬镜自言自语,“宋大人…也许是被人…当做兽物处置…对,就是这样。”
戚蝶衣想起自己在郊外山上,确实见过猎人如此…红唇半张愣住,“好像…真是…宋敖为什么会被凶手当做兽?真要杀人,一剑割喉,费时费力冒险做到如此…又是为了什么?”
“宫柒和我说,百姓谣言,姜人冤魂索命…”关悬镜低喃。
“姜人冤魂…”戚蝶衣后背一冷,“难道是因为宋敖监斩…”
“不是。”关悬镜重重叹息,眸里掠过不安,“安乐侯被杀,凶手割去他的头,怀揣出府扔在乱坟岗上…斩敌人之首,祭战士亡魂…这是姜人的行事。姜人擅捕猎,都是这样处置猎物…两者似有相连…”关悬镜忽然不想说下去,太保府里,他失言说出自己的猜测,戚太保即刻下令处死侯府所有的姜奴…面对戚太保的女儿…关悬镜生怕自己再说出什么落到戚太保耳里,又要牵扯进更多无辜的人。
——“真是姜人做的!?”戚蝶衣摸向腰间的匕首。
“不是。”关悬镜一口否认,“你爹才下令处死那么多姜奴,哪个敢在风尖上作案?”
“这倒是。”戚蝶衣松开手,“要真有贼心不死的姜国余孽,我戚蝶衣第一个杀了他。”
“走了。”关悬镜又看了眼堆满府库的樟木红箱,“要被孟大人发现我进了这里,又要责备了。”
——“孟慈当年见到你爹还要行跪拜大礼,怎么,对骁勇大将军的儿子,他也敢?”戚蝶衣觉得关悬镜刚才说话的神态很是可爱,哧哧笑话着。
“五品小少卿而已。”关悬镜迈过门槛。
——“我爹也提了许多次。”戚蝶衣已经很久没有和关悬镜并肩走着说话,她故意慢下脚步,关悬镜妥当体贴,知晓礼数,女子步缓,他绝不会贸然走到前头,戚蝶衣只想这一路走的慢些,再慢些,她知道,出了太傅府,关悬镜就会骑上白蹄乌,不会再回头,“军中几个少将军的位子,还有兵部要职…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上任。你爹是关易,这些年你的本事连皇上都夸过…”
见关悬镜沉默不语,戚蝶衣几步走到他前头,挡住了他的步子,“加上我爹的力保举荐,光明前程就在你脚下。关悬镜,你不会想一辈子待在大理寺吧。”
“大理寺挺好。”关悬镜垂眉谦逊,“安乐侯,宋大人的案子,还等着大理寺。”
“你非池中之物,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大理寺里?”戚蝶衣急道,“眼下天下无事,从戎也不用像你爹一样…”
戚蝶衣觉察到自己触到了关悬镜的伤疤,紧张的拉住关悬镜的衣袖,“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你还是忘不了你爹的事…”
关悬镜抽出衣袖,“走了。”
戚蝶衣跋扈,但却不想在关悬镜面前造次,只得咽下劝说。
紫金苑
戌时过去,薛灿才骑着赤鬃回来,跳下马背,却是起步又止。薛灿想过,不如找个地方喝上一宿,让栎容以为自己去喝花酒,会不会就怨上自己,对自己死心…但他没有,回避这份情意已经让他心痛,要他再伤了人家,薛灿做不出。
薛灿只想,栎容能知难而退,知道自己是一块融不开的寒冰,舍了这份情吧。不知为什么,想起那晚栎容抱住自己,薛灿周身有些沸腾,伸手把衣领拉低了些,薛灿仰面深吸了口气,终于迈开了步子。
走进院里,薛灿想埋头直奔房里,但却魔怔一般朝六角小亭寻去——他心深处有着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渴望,他盼着看见栎容坐在亭子里,对自己露出热情洋溢的笑容。
可是小亭里空无一人,只有婢女正打算吹熄亭里掌着的灯。薛灿凝视了会儿小亭,正要转身离开,婢女见薛灿回来,想起什么道:“小侯爷,栎姑娘让奴婢留话给您,她在后院等您。”
——栎容…夜色掩住了薛灿脸上的惊喜,但那惊喜瞬的变作落寞,薛灿身子动了下,却没有往后院去,婢女又道,“栎姑娘还说,要是您不过去…她明天,就回阳城…”
薛灿僵住步子,他嘴上让栎容离开,但却是昧着心意,薛灿知道栎容性子犟,说到就一定会做到。她说见不到自己就回阳城,也许,明天自己睁开眼,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
薛灿,舍不得。
后院里,栎容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她趴坐在石桌上,鼓着腮帮子瞅着火炉上焖着的炖锅,锅里是她给薛灿留的吃食,已经热了几次,眼见汁水越煮越少,栎容打算起身再添些水。才扭头,就见薛灿站在灯火阑珊那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幽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
栎容脑中一空——自己刚刚斜趴的模样,一定丑到家了。
炖锅煮沸,翻滚着汤水就要顶开锅盖,栎容回过神,赶紧去掀,一不留神烫着,指尖急促的弹开,塞进嘴里吹了吹,扯着衣袖掀开盖,这才吁出一口气。
薛灿缓缓走近,“听说,今晚你等不到我,就回阳城去?”
栎容把烫红的手别到身后,挺直背道:“可等到了你,就不回去了。你难道不是舍不得我走,才来见我的么?”
炖锅里香气涌出,里头是炖的烂熟的野味,栎容知道薛灿和杨牧喜欢吃鹿肉,鹰都没有鹿肉卖,栎容在街上找了好久,才碰到只才打下的野山鸡。紫金苑吃□□细,但薛灿是北方的姜人,栎容知道,薛灿恋着旧时的味道。
薛灿也是真饿了,索性直直坐下,夹起一块尝了尝,挑眉看着目露期待的栎容,“你不做入殓,倒是可以做个厨子。”
栎容也跟着坐下,托腮看着薛灿的吃相,“芳婆也这么说。”
“烫伤了么?”薛灿低问。
栎容大大方方伸出手,搭在了薛灿碗边,“你看。”
酥手微红,薛灿想覆上,却过不了心里那关,对面坐着的女子炙热直白,自己明明动情,却无法直视。
——“你要真想回阳城,等我见过皇上,我送你…”
栎容叉腰,“薛灿,我问你,今儿这锅菜,得不得你的心意?”
薛灿点头,“你入殓一绝,厨艺也了得。”
栎容也顾不得什么脸面,涨红脸道:“芳婆和我说,男人要喜欢上你的手艺,就也离不开你,走的再远,也惦记着家里一口热饭。庄子贫苦,我也没有体面的家世和嫁妆,芳婆怕我嫁不出去,到老只能爬进棺材等死,就逼着我苦学厨艺,说我一双鬼手,总不能只会入殓,将来我的夫君要嫌我这手晦气,总还能记着我做的吃食。”
栎容爆豆子似的说了许多,薛灿扬起脸注视着她,唇角缓缓舒展,如看出神一般。月色柔和,映着栎容标致的眉眼。
——“薛灿。”栎容见他不做声,索性豁了出去,“我做的吃食得你心意,你还让我走,是真瞧不上我这双入殓的手么?”
薛灿瞬的握住栎容因紧张有些发抖的手,“入殓鬼手又怎么样,你自食其力,爱恨分明,胜过别人太多,我怎么会瞧不上你?”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