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手女…栎容…”关悬镜低念着回望坡下,“你就是鬼手女?”
栎氏义庄
听见脚步声,屋里探出半张满是皱纹的脸,笑得犹如一朵盛开的野菊。
——“还是阿容有法子,婆子我去,那些凶丫头都不让我近那泉眼。”芳婆欢喜的接过栎容提着的木桶,迫不及待的捧起一瓢喝了口,“没白疼你。”
栎容搬过张木凳一屁股坐下,“一里多山路,差点还被群揍,也是够了。”
芳婆讨好似的给栎容掐着胳膊,指着自己的脸,“都说甘泉水能返老还童,你看我,这几年还是这幅模样,就是最好的佐证。”
栎容故做嫌弃,“那你也没变成个童女脸呐。”
——“没变老,就够了。”芳婆哼了声,“饱汉不知饿汉饥。”芳婆艳羡的注视着栎容饱满白皙的肤色,“婆子我当年,可比你好看。”芳婆顿了顿,想到现在是个人都比栎容好看呐,“我说的是,比你原先那张脸,还好看。”
栎容歇够了,起身准备做饭,芳婆赶忙唤着,指着地上的甘泉水,“今儿我买了鲜鱼,用甘泉水炖,更鲜甜。”
栎容挑眉,“还要你说?”
厨房里,鲜鱼在盆里蹦跶,栎容一手捞出,一手执起案板上的菜刀,兹啦一声划开鱼腹,熟练的洗弄着,内脏清理干净,栎容又调转刀背,唰唰几下已经清去鱼鳞,手指一松落进水盆,清水顿时变作红色的血水,渗出一股子不太好闻的腥气。栎容抽了抽鼻子,把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摸进了怀里…
——“啥东西,拿出来给婆子我瞧瞧。”芳婆一个箭步闪进,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怪不得出去了好阵子,阿容是不是偷偷去了城里,给自己买了好东西?”
栎容坦坦荡荡,扯出水囊,牙尖咬开塞子,把囊里的甘泉水哗啦啦倒进烧着的热锅,齿间一松手心灵巧的截住塞子,又按回水囊。
“甘泉水?很稀罕么?”栎容头也不抬。
“水是不稀罕。”芳婆眯起眼睛,“这水囊,倒是不错。”
栎容翻来覆去瞧着,除了做工精细些,料子贵重些…也没见着有什么特别。栎容正要收起,芳婆已经抢了过去,冲栎容不怀好意笑着,躲到了厨房门边。
栎容正要开口,已经被芳婆抢先,“别说是你自己买的,这是皇城货色,阳城可没有。”
——鹰都?栎容心中一动,他从皇城来?
“真是罕见的东西。”芳婆眉头蹙了蹙,声音里也没了对栎容的戏弄,露出少有的认真,“乌青缠枝莲,金陵云中锦…要不是位极亲贵,是用不了这样的物件…阿容,你从哪里得来的?”
“送的。”栎容对芳婆的奇怪也没什么兴趣,窝在阳城外许多年,爹不见后也越发没有意思,栎容不信自己的日子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就像今天甘泉边见到的那个人,也不过,是个赠水而过的路客。
——“谁送给你的?”芳婆掂了掂水囊,“怪沉的。”
“骑白马的异乡客。”栎容低头点火,又把切好的葱姜放进烧着的锅里,“你今天的话怎么这么多?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
“白马…”芳婆把水囊放回桌上,“周国御马白蹄乌,毛白如雪,眼大如铃…白蹄乌一匹价值十金,也不知道…这些年是不是卖的更贵…”
“你连马都知道?”栎容笑出声,“白蹄乌?跟何首乌一样?能吃么?”
——“吃吃吃,就知道吃。”芳婆嘟囔着,“阳城和你一般大的姑娘,呸,比你小的,也都许了人家。你还知道自己的岁数么?”
“下月满二十,忘不了。”栎容自若的往炉子里添了些柴火。
芳婆闷闷应了声,“周国法令,家里有女过二十还不许配人家,爹娘可是要受罚的。你快成老女,是要婆子我替你不见的老爹坐牢么?”
栎容大眼轻瞥,鼓着腮帮子吹着灶火,“罚的是亲爹妈,罚不到你身上。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傻气。”芳婆指了指桌上的精致水囊,“送你东西的人,该是有些来头,说给婆子听听,那人,生的怎样?”
一闪一闪的炉火把栎容的脸熏的发热,颧骨处也有些发红,栎容挪了挪背,不想让精明的芳婆看出自己的不自然,炉火跳跃,映出骑马男子俊朗非凡的脸,唇角含笑,犹如春日的暖风拂过。
——“我关悬镜,从不对女人拔剑。”
他说自己叫关悬镜…
“不过一眼,我不记得了。”栎容起身揭开锅盖,鲜美混杂着甘泉的清甜,迷失了一老一少的心肠。
芳婆深深嗅着锅里冒出的香气,馋虫上脑,也顾不得去追问栎容,急切的挑起竹筷,一筷子夹起最嫩的鱼鳃肉,也不顾才出锅还烫着,囫囵吹着塞进嘴里,满足的叹了声。
——“阿容妙手,不光对死人,活人也是欲罢不能。”芳婆咽下鱼鳃肉,摇晃着满是皱纹的脸,“也就是你这手艺,让婆子我心甘情愿留在这死人堆里。”
栎容挑唇偷笑,撒上一把切好的细葱花,起锅装盘。
天色暗下,偏屋里传出芳婆起伏的鼾声,都说上了年纪的人觉浅,但芳婆却不然,耳边敲锣也是震不醒。反倒是栎容,年纪轻轻,却是总容易突然惊醒,自从父亲湘南之行没有回来,栎容就再也没有睡好过,尤其是雷雨夜,惊雷乍响,栎容仿佛会回来七年前的那晚,父亲驭起地上的尸首,踏着大雨离开义庄,一路向南。
他说这趟回来,就教自己赶尸秘术,栎容一直等着,直到今天。
栎容总觉得,赶尸一定比入殓容易,入殓是精细活,做得不好稍有闪失,被人追打也是常事。何况芳婆又是个讲究人,栎容毛躁,学入殓时也没少挨板子。赶尸看着不难,父亲大喝一声“起”,一地尸首就跟被下了咒般,列队站好都不带打盹的。
栎容越长大,就越好奇,只可惜,栎老三消失世间,成了江湖的传说,栎老三的女儿无能,没能继承父亲吃饭的手艺,另起炉灶做了殓师。
栎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愧意的。
闷雷阵阵,像是就要落雨,栎容知道,今晚又是难眠,索性从枕头下来摸出包锦囊,解开系带,哗啦啦倒出一包亮瞎眼睛的金叶子。
这是栎老三最后一单生意的报酬,也是这包价值不菲的金叶子,诱他走上了不归路。栎容没有拿金叶子去买衣裳,周国重孝,子女要为死去的父母服丧七年,栎容一身丧服穿成了乌衣,光阴弹指间,七年,眼看也要到头。
栎容攥紧金叶子,指尖摸上脸上的疤痕。栎容把一枚枚金叶子收进锦囊,忽的顿住动作,拾起锦囊翻来覆去的看着,这锦囊她每隔几日都要拿出来摸摸,怎么今天…好像有些不同。
栎容忽的想起什么,起身去拿白天关悬镜送给自己的水囊——乌青缠枝莲,金陵云中锦,芳婆说,这水囊的主人非富即贵…
再看黑衣人给父亲的锦囊…摸着质地也是上好云锦,但锦囊上绣的不是缠枝莲,而是用金丝绣成的并蒂娇莲。
栎容在义庄长大,不算有许多见识,但义庄鼎盛的时候,来来往往也有不少客人,他们从天南海北来,栎容年纪小,也记下许多事。譬如,金丝珍贵,能用金丝绣锦,怕是连皇族也没有这样的财力。
栎容收起锦囊,也许就是这份贵重,让父亲破了自己立下的规矩,在湘南遭了祸事吧。
——“就是这里了。”宫柒齿间打颤,他跟在关悬镜身边行走的日子也不算短,大大小小的场面也可以说是基本无所畏惧,怎么到了这栎氏义庄外头,忽觉毛骨悚然。
关悬镜,周国大理寺最年轻的少卿大人,何为大理寺?说白了,就是查案揭秘的地方,宫柒出身布衣,自小贫苦,最大的志向就是谋份小小官职混个铁饭碗,周国各处部门都挤破头,好差事自然是轮不到没有路子的布衣,草民唯一有机会的就是大理寺,为啥子?查案太苦,揭秘太费脑子,贵族富家子弟,要做官也不会去大理寺,大大小小的案子,破不了要受罚,破错了没准还要掉脑袋。宫柒做这差事是没得选,但关少卿…却让宫柒费解。
宫柒莽汉一个,也不喜欢八卦,但他隐约也知道,自己的老大关少卿,来历不简单。别的不说,关少卿的坐骑白蹄乌,那可是周国御马,啥子叫御马?贵重不止,还是有银子也难买到的好物件。能骑御马…绝非凡人。
宫柒费解的是,如此不简单的家世,做些什么不好,天天遛鸟喝花酒也犯不着到大理寺吃苦头。这不,千里迢迢往阳城来…还寻到这处阴森森的义庄…
——鬼手女…大晚上的,宫柒想到这名号都会虎躯一震抖三抖。
“关少卿,都过戌时了…”宫柒鼓起勇气,“里头两个女人,灯都熄了,要不,咱们明天再来?”
关悬镜稳稳的骑在白蹄乌上,声音都不带颤的,“入殓营生,多是晚上接活,要找鬼手女,当然是现在。”
“为什么…都是晚上?”宫柒喉咙动了动。
——“尸首阴气重,刚死不久的人,留着最后的阴魂给入殓师打理,要是白日入殓,阳气逼散阴魂,尸首魂飞魄散,入殓也不能让是尸首瞑目。宫柒,你知道死人下葬前为什么要入殓么?”
“不…不知道…”宫柒知道是躲不过去了。
“要走,也要走的体面。”关悬镜夹了夹马肚,“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个体面么?宫柒,你要是害怕不敢去,就在这里等我。”
宫柒想死撑,但他是真不敢。栎氏义庄三面环山,一面是片不大的密林子,夜风划过,在山谷里久久回荡,掠过耳边简直是鬼哭一般,林子里好像还有不少野猫,喵叫尖细,伴着风声更显可怕,宫柒要不是死死攥着马缰,只怕猫一叫就已经跌下马背,站都站不起来。
想到庄子里也许还有不少死人…宫柒更是腿肚子哆嗦,连句逞强的瞎话都说不出。
——“关少卿…属下听说,鬼手女还生了一张鬼面…您真要夜里去见?”
“庸人谣传,不可信。”关悬镜想起白天见到的乌衣少女,那张别人口中的鬼面,不过是一道让人惋惜的深疤,毁了俏脸,却绝不是不能示人的鬼面。
——“关少卿…”宫柒又喊了声。
关悬镜扬臂示意宫柒不要再劝,轻甩马缰,踩着初夏湿润的地土,往暗夜里的栎氏义庄缓缓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