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莹的红唇欲滴,自己要真能吻住,也不枉活过这一生吧。
慈福庵
凌昭轻语念佛,忽的睁开眼睛,觉察着越来越近的脚步,这脚步声明明是自己的儿子,却好像又有些和往日不同,步履沉重缓慢,藏着许多不喜的心事。
关悬镜没有像以往见到娘亲的欢喜,他好像累坏了一样,盘腿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双目有些失神。
凌昭悄悄走近儿子,掌心抚上他的肩,“让娘猜猜,关少卿胸怀大略,智谋过人,能让他神伤的一定不是查案的事,那…唯有…让他念叨不休的栎姑娘…是不是?”
“娘…”关悬镜低叹了声,“栎容真的要走了。”
“走?”凌昭戳了戳儿子的额,“傻,她要走,你就留下她啊。既然心里有人家,难不成眼睁睁看她离开?我儿是查案查傻了不成?”
关悬镜摇头道:“她要只回阳城,我拼尽一切也会把她留下。娘…栎容是要和紫金府的小侯爷离开。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阳城错失,竟然就是失了一段缘分。她和薛小侯爷情投意合,她要去湘南…”
“咿…”凌昭明白过来,面露深深的惋惜,“宁去边陲,不留皇城,娘听你说的,也越发好奇这位栎姑娘,想不到还没见上一面,就和别人走了。这位能带走她的薛小侯爷,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家悬镜已是男子翘楚,薛家男儿,胜过你许多?”
“能让栎容倾心,他定是强过我的。”关悬镜扼腕叹道。
凌昭若有所思,忽的又道,“那栎姑娘又知不知道你对她的心意?”
关悬镜点了点头,“我对她袒露心迹,她一口回绝,说钟情旁人。”
“不扭扭捏捏,也不拖泥带水,倒是个坦荡可爱的姑娘。”凌昭清眸一动,“你俩虽没有在一起的缘分,但她知道你的心意,你也可以说没了遗憾,男女之事讲究你情我愿,人家不愿意跟你,也强求不来。可惜为娘的连一面都没见上,上回听你提到人家时都红了脸,娘还在佛祖跟前许下心愿,希望你能留下她呢…”
关悬镜望着屋里供奉的佛龛,世上要真有佛祖能达成所愿,他跪上几天几夜也愿意,但伊人走远,已经追悔莫及。
凌昭走向一个不大的樟木箱子,“你今天来的正好,姑子们才理好那个病妇留下的东西,知道我和她熟些,就送来给我瞧瞧。我正打算一会儿让人烧了去,听你上回对她挺有兴趣,关少卿要来看一眼么?”
这会子能拯救关悬镜的也只有悬而未决的谜题旧案,与其沉沦在对佳人难得的郁闷里,倒不如振作精神做些别的。关悬镜站起身朝樟木箱走去,箱子不过一尺见方,看来病妇被送来慈福庵时也没有多少随行的东西,但,能被将死之人带在身边的,也一定对她极其重要。
——“她的东西,没被来接她的人一道带走?”关悬镜打开樟木箱。
凌昭摇头道:“车夫来的仓促,那时病妇也已经神志不清,姑子们急着把她弄出去,也没人在意过这箱东西。我收拾时看了看,不过是些女人物件,你要今天不来,娘就已经烧了。”
凌昭说的不错,箱子里多是些女人衣裳,连个值钱的簪子都没有,看来病妇早年得宠的赏赐也都被人瓜分了去,孤零零被送来慈福庵残喘着最后一口气,一个快死的女人,除了自己的残躯,也是什么都不剩了。
关悬镜拨开衣裳,眼睛忽然定在了箱底,凌昭好奇去看,眨眼道:“我也看见了,不过一只埙,也许…她过往喜欢吹埙,就带在了身边?”凌昭见儿子眼神严峻,率性如她,拣起那埙把玩着,“有什么特别么?”
那是一只泛着灰白色的埙,由兽骨制成,摩挲埙身,指肚也会沾上野兽的骨渍,凌昭搓了搓指尖,凑近鼻子闻了闻,“咦,还有股牲畜的膻味。”
关悬镜接过母亲手里的埙,细细看过每一处,他眸间不见神伤,霎时变作昔日机敏能干的少卿大人,瞳孔里映着这只发白的骨埙,恍然大悟。
“是她,真的是她…”关悬镜震惊大叹,掌心紧握骨埙,青筋微颤。
——“是谁?”凌昭不解。
“辛云。”关悬镜按下灰白色的骨埙,眼睛望向窗外的北方,“娘,她真的辛云,姜国辛氏马场嫁给太子虔的辛云,艳绝天下的——云姬。”
“啊…”凌昭忆起病妇让人无法直视的疮脸,疮渗脓水没有人样,她,竟然真会是艳名传遍天下的云姬,他们母子猜测过病妇的来历,但凌昭并不信她真的会是辛云,惊倾天下的云姬,怎么会沦落成这副模样,“云姬…她真是云姬?!”
“原本只是猜测,没有凭据。但…”关悬镜看着桌上的骨埙,“娘,这是骨埙,骨埙只有姜国才有,病妇身边带着骨埙,足以证明她一定是姜国人,姜国…娘,从宫里秘密带出来的姜国女人,不是云姬她还会是谁?她一定是从姜都带回献给皇上的太子妃辛云,一定。”
“她真是云姬…”凌昭脸色发白,“姜国的云姬…她要是云姬,那她又是被什么人带走…那个人又怎么会知道辛云还活着?还在慈福庵…”
凌昭是骁勇将军关易的遗孀,做了多年的将军夫人,凌昭也见过不少世面,心思气度也远胜寻常女子,病妇要真是姜国的云姬,她被人带走就是可大可小的事。
凌昭拉住儿子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宫里的人只当病妇死在这里…悬镜,要不要去禀告皇上?让大理寺彻查是什么人带走云姬…”
“事情已经过去半个多月…”关悬镜低声道,“被带走的辛云应该已经离世,早被人掩埋下葬也说不定,找不到尸首,所有的痕迹也会被有心人抹去。此事禀报皇上,先不说能不能查清背后的事,慈福庵误报辛云咽气的一众姑子肯定是逃不脱干系。”
“姑子无辜。”凌昭抓住儿子的手,“戚太保行事凶残,要此事真和姜国人有关,他一怒之下血洗慈福庵也并非不可能。但…”凌昭目露纠结,“要真有姜国余党…他们设法接走云姬又是为了什么?云姬是皇室中人…莫非此事与姜国皇室有关?”
凌昭的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见儿子沉默,又道:“悬镜,你爹死在姜都…他是为大周征战姜国而死。将士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娘也不能怨恨什么。但…”凌昭眼眶湿润,“要是他打下的姜国死灰复燃…你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甘心吧。娘在想什么,你知道。”
——“娘不想此事牵连无辜,但娘也不想你爹死不瞑目。”凌昭含住泪水,“别忘了,他死在姜氏宗庙,是被人设伏杀死。”
“我不会忘。”关悬镜扶住母亲发抖的身子。
凌昭缓缓坐下,深望着儿子清厉的面庞,“人心向善,不该固守仇恨束缚一生,但明镜高悬,也不能浑浑噩噩浪尽年华。姜国覆灭,但你的杀父之仇不能算在活着的姜人身上,可如果姜国存者呈燎原之势,你也绝不可以坐视不理。悬镜?”
关悬镜握住母亲发冷的手,“悬镜明白,也知道该怎么做。”
凌昭缓了阵,“娘累了,想睡会儿,你回去吧。”
关悬镜收起骨埙,服侍母亲躺下,又看了眼合上的樟木箱,脑中闪出一个设想,急急往鹰都城里赶去。估摸着时辰,薛灿就要带栎容离开…他必须赶在他们出城前,去验证自己的猜测。
鹰都,紫金苑外
杨牧嘴里叼着树枝,倚在马车边等着就要出来的薛灿栎容,忽的听见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蹭的直起身吐出树枝,斜眼冷看走近的那人。
“又是你?”杨牧抽出马鞭直指白蹄乌上的关悬镜,“你对栎姐姐还是不死心么?”
“我来送别小侯爷。”关悬镜跳下马背,也不怕挥鞭子的杨牧,一步步朝他走去,指尖摸向怀里的骨埙,眼神略带迟疑,凝在杨牧无邪的脸上。
“挚友别离必用一曲相送,你年纪小小,不懂。”关悬镜摸出怀里的骨埙,凑近唇边吹出低低的声响,又嘎然止住,“杨牧,你听过埙么?”
杨牧瞥了眼他凑上的白埙,冷冷道:“小爷我什么没见过?你再吹声听听。”
埙声低低又起,又幽然顿下,“听过么?”关悬镜追问。
杨牧扯下关悬镜手里的骨埙,翻来覆去看了看,蹙眉道:“好像听过,又好像没有,天下乐器在我耳朵里也都差不多,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拿走拿走,我不稀罕。”
“你不认得骨埙?”关悬镜眼睛闪烁着复杂的神色,“埙声,你没有听过?”
杨牧把骨埙扔还给关悬镜,不屑道:“你杨小爷识剑无数,就是不识一个乐器,没见过。”
杨牧孩子性情,喜怒都在脸上,关悬镜阅人查案太多,什么是伪装,什么是袒露,他再清楚不过。眼前的杨牧眸间坦荡,看着不像是扯谎,他说没见过就是没见过…杨牧不认得骨埙…要是姜人,怎么会不认得骨埙?
——难道,自己又猜错了…关悬镜收起骨埙,薛家,自己一次次疑上薛家,栎容矢口否认,杨牧又根本不认识骨埙…紫金府盘踞湘南许多年,薛家怎么会和覆灭的姜国扯上关系?
关悬镜啊关悬镜,你查案无门,就要赖在薛灿他们身上么?
关悬镜跳上白蹄乌,对杨牧抱拳道:“未免你家小侯爷误会,我还是不送你们了。一路保重。”
杨牧刮了刮鼻子,只当是自己吓走了这人,嘻嘻道:“你放心,我也不会和小侯爷提起你来过,做人贵在自知之明,你抢不到栎姐姐的。”
白蹄乌走出半里,关悬镜驻足回首,又掏出了怀里的骨埙,一遍遍摩挲着,沉思着。
今天的风格外大,刮得杨牧额间的缎带高高扬起,腰间的短剑击打着腰扣,发出铛铛的声响。杨牧赶着马车,身旁是骑着赤鬃的薛灿,薛灿不时看向马车,眼里满是欢喜。
杨牧挥起马鞭,哈哈笑道:“小侯爷的赤鬃脚力最快,换做以前,我拼了命也赶不上你,这次可好,马车里做着栎姐姐,赤鬃再厉害也跑不快,因为你舍不下车里那人呢。”
“小杨牧。”栎容掀开车帘,“你的话太多了。”
“哈哈哈哈。栎姐姐急着回湘南做我家小夫人呢。”杨牧仰面笑得停不住,“走喽,走喽。”
栎容探出车窗,朝薛灿伸出手,薛灿俯身和她十指紧扣,眉间温情脉脉,赤鬃嘶鸣着也想凑向栎容,栎容赶忙扯开手闪进车里,薛灿低低笑着,夹着马肚和杨牧并肩走着。
天地间忽然传来悠远的乐声,那声音不似笛鸣,又不是萧曲,明明不是哀伤的曲子,却自带一份让人心疼的忧伤。
薛灿定住黑目,朝乐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他眉心紧蹙,眼中溢出警觉。骨埙,薛灿知道只有骨埙可以吹出这样的乐声。
——“不死心的关悬镜。”杨牧大喝一声,“我把他赶走,他竟然还敢吹曲子跟栎姐姐送别!回头再看见,我非好好教训他一顿。”
见薛灿眼神阴郁,杨牧不敢咋呼,低声又道:“关悬镜说这是骨埙…还问我见过没有…我哪里认得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是不是丢紫金府的脸了?”
“骨埙…”栎容探出头去看薛灿,薛灿眸里蕴着化不开的严峻,“我也不认得呢。”
“不认得骨埙怎么会丢人?你实话实说,一句话都没有说错。”薛灿回望栎容扬起的脸,“关少卿文人做派,他是用埙声和我们告别。走了。”
——“走喽,走喽!”杨牧放下心来,抽着马鞭往南方驰骋去,“小侯爷来追我呐,要是追不上,我就把你的栎姐姐带走咯。”
薛灿话音听着没什么,但栎容还是觉察出他神色的变化,栎容朝埙声传来的方向张望了眼,对视着薛灿看似笃定的眼睛,四目相视,薛灿露出怜惜,攥住车帘温声道:“城外风大,到了驿站再出来。”
车帘落下,栎容透过缝隙注视着马背上的薛灿,薛灿已经和她敞露心扉,告诉她许多过往,但栎容隐隐觉得,薛灿还深藏着什么。
埙声止住,但回音不绝,关悬镜收起骨埙,沉郁的看着薛灿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