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门掩上的那刻,他忍不住又回头去看,门缝里,栎容也正笑目弯弯看着自己,想到今后都会有人在家守着自己,薛灿心头也是暖暖的。
后山,九华坡下
“小侯爷要娶鬼手女!?”绮罗花容失色,像被人点了穴似的动也不动,“谢君桓,我是不是耳朵被敲聋…听错了?”
“小侯爷…”谢君桓咽着喉咙,“当真?”
薛灿仰望夜空,低低应了声,“夫人和侯爷也已经答应。”
——“小侯爷才认识她多久?也敢娶进门?”绮罗不服道,“她又有多了解你,多了解我们?她和死人为伴,算她胆大,但…”绮罗怒指灯火闪烁人影叠叠的九华坡,“她胆子再大,也敢悬着脖子上的脑袋?这可真是会要命的。”
“她早猜出我是姜未。”薛灿低语,鹰一样的眼睛注视着涨红脸的绮罗,“她给我娘入殓,她看见了殇帝给我娘的烙印,她悟出真相…绮罗,栎容什么都知道。”
“知道?”绮罗滑出袖里的匕首,“要怕她泄露出去,杀了就是。”
“放肆!”谢君桓夺过绮罗的匕首狠狠扔在地上。
绮罗哭出声,“连杨牧都不知道的过往,怎么就都让那个女人知道?国破深仇,栎容哪里明白?小殿下复国大业,她又能做什么?就怕她成了咱们的累赘,还会误了小殿下的大事。”
谢君桓单膝跪地,“绮罗冲动无礼,小殿下千万不要怪罪。只是君桓也不知道,您是不是真的能娶鬼手女…”
绮罗愤愤朝九华坡里走进几步,含泪道:“她知道你是姜未,但她知道你心存大志,不会陪着她一直蛰伏湘南么?她又知不知道…”绮罗拾起地上掉落的乌石,“我们谋划多年,在九华坡召集旧部,打造兵器…只等时机成熟…就会挥师北上…”
绮罗挑起飒飒黑眉,挥臂指向鹰都方向,“她敢爱上姜国皇孙,又敢不敢和我们同生共死?龙潭虎穴,刀山火海,我不怕,谢君桓和杨牧也不怕,姜都宗庙,我们都是和小殿下死过一次的人,再死一次我也不会皱眉,栎容?她也不怕死?”
“你说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薛灿深望北方,负手矗立,他幽黑的眼里藏着让人看不清的情绪,似乎忆起多年前的旧事,又仿佛蕴着那时的旧人,“你又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来到湘南?”
“不会忘。”绮罗抽了抽鼻子,红着眼睛道,“夫人找来的故友,几个黑衣死士救下我们,从古道把我们带出姜都…但要去湘南必须穿过周国好些城池…战事吃紧,各地都严防有姜人逃窜惹事,一路关卡太严,要想带着我们几人顺利去湘南,实在太难。小杨牧又病重…时不时还会说几句胡话喊哥哥…”绮罗哽咽出声,有些说不下去。
谢君桓拍了拍绮罗的肩,接过道:“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夫人的故友想出了法子,他说世间有秘术,秘术能掩人耳目,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穿过周国。要想大大方方把我们几个平安送走,就得用到此术。去湘南一路盘查严格,商队也好,镖师也罢,无一不被查个底朝天,但唯独一行人,是谁都不会查问一句的。”
——“赶尸人。”谢君桓眼角微动,话音也颤了一颤,“能潜行天下畅通无阻的,也唯有赶尸的队伍。”
薛灿幽声续道:“我还记得,那时君桓你说,咱们又没死,怎么能被当尸首赶去湘南?话才说出口,你就恍然大悟。”
谢君桓自嘲摇头,“我确实是最傻的那个,赶尸人说我们是尸首,我们当然就是。所谓秘术,都在赶尸人股掌之间,只要他接了我们这单买卖,我们就是他赶驭的死人,有他在,一路谁都不会为难,就可以顺顺利利把我们送去湘南。”
“你还记不记得。”薛灿低沉又道,“夫人的故友把我们带去哪里,又是什么人接了我们几人的买卖?”
事情过去太久,谢君桓细细回忆,茫然道:“出了姜都一路都是走的古道,出了姜国走到哪里我也是一抹黑,您突然问起…”谢君桓眉心蹙起,“我好像只记得,那里是个小山坡,赶尸人的庄子…就在坡下…比咱们的九华坡矮上许多,坡上都是杂草,夜里还有许多夜猫叫着…我只记得这些了。”
谢君桓求救似的看向绮罗,可绮罗记得只会比他少,哪里回忆得出什么,绮罗恼道:“说是赶尸,做戏当然也得做足,夫人的朋友让我们穿上死人衣服,被人一具具抬进那庄子,咱们颠簸了几天,我一闭眼就睡了过去…除了记得周围都是棺材,其他的都忘了。”
“我来告诉你。”薛灿深深吸了口气,那天的自己和绮罗他们一样疲惫不堪,但他告诉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他要自己清楚的知道是如何逃出周国,如何逃去湘南…他是怎样为活下去拼命,他身上背负太多人的性命,撞死碑前的父亲,血战力竭的军士,李代桃僵的杨越…情铭记,仇不忘,薛灿要自己记住所有,包括如何成为一具活着的行尸走肉,跟着赶尸人浪迹逃生。
——薛灿要记住所有的屈辱,这样才能知道将来为什么而活着。
“赶尸人的庄子,在阳城外。”薛灿攥紧乌金坠,往事历历在目,就好像幕幕故人划过眼前一般,“赶尸人叫栎老三。”
——“栎…栎老三…”绮罗低喃。
——“他有一个女儿,栎容,就是你们见到的鬼手女——栎容。”
“啊…”谢君桓耳边炸雷一般,惊愕凝在了脸上,“栎容…她是…”
谢君桓记得——去湘南有数百里的路程,赶尸人带着他们翻山越岭,走的多是荒废多年的隐秘古道,一路上没有人说半句话,渴了就喝山泉水,饿了那人就会摸出些干粮,摘下果子给他们充饥。那人胡子拉渣,生的魁梧高大,沉默时也是凶神恶煞的模样,但他也是温和的,杨牧病了一路,后半程连一步都难走,荒无人烟的地界,都是赶尸人背着杨牧,杨牧耷拉着双臂,嘴里还唤着死去的父亲和哥哥,赶尸人会怜惜的看几眼杨牧,步子也快了些…
有时也会遇上同样夜行的商队镖师,零散的军士也见过一次。在他们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谢君桓差点都要去摸藏在袖子里的短剑…那个赶尸人却神色镇定,他摇起手里的小阴锣和摄魂铃,嘴里念着古怪吓人的咒语,煞有其事的样子吓坏了那些人,连军士都吓破了胆避到一旁,看都不敢多看他们一眼。
夜行两月,终于穿过层层关卡,到了湘南的地界。翠竹林里,赶尸人走时还摸了摸杨牧的额头,给他喂了些水。他好像担心会不会有人来收尸,小杨牧病的太重,要是还没人来,只怕撑不了几天。终于,他还是扭头离开,各行有各行的规矩,规矩破了,活计就做不下去。他是这行的老人,自然知道其中的轻重。
离开时,他又摇起了摄魂铃,铃声飘忽,消失在茂密的翠竹林里,但谢君桓不会忘记救下他们的赶尸人,躺在竹林里的谢君桓,他很想向那人道一声谢。
谢君桓扭头去看绮罗,绮罗早已经泪流满面,发出隐忍的抽泣声。
“送完我们,栎老三没有回去阳城。”薛灿哑声道,“七年,他不见了七年。”
“他去了哪里?”谢君桓急道,“翠竹林,他放下我们就离开了…”
薛灿摇头,“我也不知道。正当乱世,沿路多匪,要是走古道,悬崖峭壁也不少,太多意外会发生…要不是为了咱们,过了秋分栎老三也不会走这趟,不接这笔买卖,他也不会失踪不见,栎氏义庄也不会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七年…他们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薛灿想起栎容夜色下好奇看着自己的那张脸,她眼神明亮,爽直开朗,她行走义庄毫无畏惧,世上没人能欺得了她吧。她没了父亲,没学会赶尸秘术,她靠着一双鬼手,也活的潇洒痛快。
重回阳城,庄子外的山坡上,薛灿带着杨牧在坡上守了半夜,他有些紧张去面对栎容,他不知道这个孤女过的如何,她会不会跟着自己走…
但薛灿还是迈出了这一步,七年里,他心里也惦记着这个姓栎的少女,他想知道栎容过的好不好。
再见栎容,薛灿终于放下心,栎容是在夹缝里也能盛放的花朵,她穿着已成乌色的孝服,腰间漾起串串白花,她晶亮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自己,还给自己盛来热腾腾的鱼汤。
——“我叫薛灿,家住湘南紫金府。”
“你早就见过栎…栎姑娘…”谢君桓怔怔发问。
——“栎老三,赶尸人得生的丑,才能吃这碗饭,你女儿模子生的俊俏,也能做你的营生?”
——“能不能做,你说了不算,我栎老三一身本事,不教给女儿,难道教给女婿不成?”
——“阿容,回自个儿屋里睡觉去,你爹走前别出来。”
掩在白布下头的薛灿悄悄睁开眼,拉下几寸露出眼缝,他看见了,他看见一个十三四岁少女,正不情不愿的走出屋去,忽的转身对那黑衣人扮了个鬼脸,吐舌道“你才丑嘞。”
少女容貌清丽,唇角蕴着娇俏的梨涡,肤白如雪,发黑似墨,背影窈窕,话音动人。匆匆一眼划目而过,薛灿记在心上,念念不忘整七年。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