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婉拂开长袖, 素面对向薛灿,轻声道:“这么晚过来,有事要问我?”
薛灿正要开口,辛婉竖起指尖贴住了他半张的唇,凤目挑起, 毫无躲闪的直视着薛灿鹰一样的眼睛, “栎老三, 不是我派人杀的。”
“我知道不是夫人。”薛灿眼神镇定, 如他所说,薛灿从没怀疑过这件事会是辛婉所为。
颜嬷释下紧张,眼中溢出欣慰。
“你没有怀疑过是我?”辛婉有些诧异,“照常人来看, 杀栎老三的人只有两种可能, 去栎家请他出手的那人, 还有…就是接尸的人家…我以为你会怀疑我。”
“在夫人身边耳濡目染了七年。”薛灿踱开步子,“夫人有仇必报,有恩必感, 做事深谋远虑,为紫金府广交豪杰,造福百姓…栎老三帮了夫人, 一个行走江湖做惯了这种买卖的赶尸人,家中还有两个孤女等着…杀他灭口?绝不会是夫人所为。”
辛婉捂住心口,“你不是以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紫金府?我献金朝廷, 挖空矿山…都只是为了紫金府的荣光?我以为你是这么看我。”
“是我太傻,伤了夫人的心。”薛灿单膝跪地,“去过鹰都,才洞悉夫人的筹谋,夫人用源源不断的乌金腐化朝野,分化人心,鹰都遍布夫人的眼线,夫人连戚太保有没有眨眼都一清二楚,如果只是为了保住紫金府的平安富贵,哪至于此?”
颜嬷背过身,悄悄擦去眼角的泪光。
“栎老三带着姜国皇裔到湘南,你们一路同吃同睡,杨牧病着胡话不断,栎老三如此精明的老江湖,极有可能在细枝末节出察觉你们的真正身份。”辛婉又道,“我们与他非亲非故,哪里能认定他会死守秘密,他要是吐露什么,就会给紫金府带来灭族大祸…我要杀栎老三,也有许多理由…”
“照夫人的行事,如果真是你让人杀了栎老三。”薛灿又道,“栎家两个女人,你一定会暗中打点照顾,夫人不喜欢欠人,更不会负人。但栎老三失踪,夫人并没对栎家照顾什么,因为夫人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消失不见,夫人只以为他是路上出了意外,心里虽有愧,但又不能贸然行事让别人知道此事和薛家有关…接买卖的钱银已经给足了栎家,那些黄金也够活着的人度日。买卖一场,夫人不算欠了栎老三。”
——“夫人,我说的对么?”薛灿低下声音。
辛婉唇角露出微笑,她认真看着薛灿年轻果敢的脸,薛灿昨天完婚,已经是个真正的男人,他的容貌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太子虔。他的身上,有当年太子虔运筹帷幄的壮志,更有比他父亲更内敛深沉的情绪。兵临城下,太子姜虔空有抱负壮志难酬,只能撞碑殉国,但他的儿子姜未,能用数十人设伏,斩杀三百精兵,又在血泊中顽强的活了下来,活着来到了紫金府,蛰伏至今。
心未死,志犹在,薛灿,不,他是姜未,姜国最后的皇裔,皇太孙姜未。
辛婉伸手摸向薛灿棱角分明的脸,“你父亲要是还活着,一定很欣慰。”辛婉落下指肚,又道,“既然你知道不是我杀了栎老三,你又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夫人的朋友…庄子涂。”薛灿沉沉道。
“你怀疑是庄子涂杀了栎老三?”辛婉挑目。
薛灿望向翠竹林的方向,黑目亮如明星,“庄子涂是个义士,他辗转花重金找到栎氏义庄,庄子里,他根本不擅谈笑,生涩的和栎老三谈起买卖…要不是受夫人所托,我想庄子涂活了半辈子,应该还从未求过人,看人的脸色…这样情谊比天的人…夫人觉得他会杀栎老三灭口么?”
辛婉和颜嬷幽然对视,低缓道:“子涂清高,眼里看不上世间万物,他隐世而居,笑傲红尘,我信他不会对栎老三拔剑。他远远护送你们一行人到湘南,人送到,他也会离开。杀栎老三?不会是他的所为。灿儿,我想你也信他。”
薛灿忆起黑衣人庄子涂,他举止雍容,眉宇清贵,行走路上虽是一身简单黑衣,但薛灿知道,庄子涂绝不是简单的人物。能让辛夫人倾力相托的义士,他一定有非同一般的来历,也定是辛夫人最最信任的人。
“我想见庄子涂。”薛灿开口道,“他一路悄悄跟着我们,也许知道一些关于栎老三遇害的事…除此之外,再找不到别人了。”
颜嬷叹了口气,哀然看向主子扬起的脸,薛灿瞧见颜嬷的脸色,“怎么…庄子涂…夫人也找不到他?”
辛婉覆目不语,颜嬷点头道:“夫人也在找他,已经悄悄找了月余…什么法子都用了,但庄子涂还是没有现身。小侯爷有所不知,没有人可以找到庄子涂,只有他自己出现,来见夫人…”
薛灿有些吃惊,“夫人,颜嬷说的是真的?”
辛婉蓦然回首,她清楚记得,七年前,也是这样寂静的子夜,一个黑影飘然降至在雍苑外,他黑巾裹面,只露出一双忧伤的眼睛,他避开紫金府的奴婢,久久深望着雍苑里,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女人。
辛婉看见了他,四目相视,辛婉竟然无语凝噎。
“那…”薛灿追问,“当年夫人是怎么请他来姜都的?”
“事情过去那么久,小侯爷就别多问了。”颜嬷急急道。
“颜嬷。”辛婉挥开侍奉自己二十多年的老婢,“我知道连你都觉得难以启齿,我每每想起,也觉得羞愧。”
“羞愧…”
“就是羞愧。”辛婉走出佛堂,夜风拂过她玉盘一样明亮的脸,“是我…骗他出现,骗他来见我…”
——“辛婉,要是薛少安哪天一命呜呼,我还会来找你的。”
辛婉摸出那枚墨石镶金坠,指肚抚着上面的雍字,她从没如此渴望再见那个男人,但,也许这辈子,庄子涂都不会再出现在她眼前。
“子涂和我说过,哪天侯爷死了,他就会来找我。那年夏天,烈日如火,姜都被围了数月,就要弹尽粮绝…我是辛氏女儿,当然知道姜都还剩多少底子,城破就在顷刻间,姜都是一定守不住的。我嫁进紫金府这些年,公婆信任,夫君疼爱,府里大小事务都在我手里,可薛家府库再充盈,我也不能堂而皇之送去姜国。就算侯爷答应,公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又怎么能冒着通敌的风险去援助母家…一旦被人发现禀告朝廷,薛家一族就会被灭的干干净净…”
——“危难关头,夫人还能牵挂故国,已经足够了。”
辛婉叹息又道:“府里也有许多忠心能干的人手,但他们在边陲生活了太多年,根本走不出湘南,去不了姜都,也完不成我想做的事。外面的游勇壮士…我也是没有路子让他们帮我,最重要的是…不相熟的外人要起了异心,也许还是会牵连到薛家…薛家善待我多年,对姜国辛氏也有大恩…我绝不能害了他们。”
——“夫人想到了庄子涂…”
“只有他了。”辛婉鼻尖一酸,“他年少起就浪迹江湖,犹如云中燕雀一般无拘无束,他也是我仅剩可以相托性命的人,我信他可以帮我,再危险的事,他都会豁出去帮我。”
——“侯爷死了,他就会来找你…”薛灿若有所思,“夫人…用侯爷…骗了他。”
“夫人也是迫不得已。”颜嬷红了眼睛,“那时候,夫人整天吃不下睡不好,恨不能插翅飞去姜都…夫人不是存心欺骗他的。”
辛婉示意颜嬷不要帮自己开脱,“骗了就是骗了,错了就是错了。就当我辛婉这辈子都亏欠了他,下辈子做牛做马,我还了他的恩情就是。”
“我想到庄子涂和我说过的话,我让颜嬷放出话去,说侯爷病危,怕是时日不多…侯爷的身子一向不好,几个月闭门不出也是常有的事,我要做足戏引来庄子涂,根本是轻而易举。果不其然…消息放出去不过三五日,庄子涂就潜入紫金府…他终于过来见我。”
辛婉拢紧领口,狠狠深嗅着夏夜湿润的气息,“但侯爷还没有死…我告诉庄子涂,侯爷这次不过就靠麒麟参续命,一定是撑不过去了,等侯爷咽气,薛家会答应让我改嫁,到那时,我就跟他走,天涯海角,哪里都无所谓。子涂很高兴,他等了我许多年,已经迫不及待了…”
——“夫人要他也帮你做一件事,做成这件事,你才会跟他走。”
作者有话要说:庄子涂和辛婉的故事也是本文一条重要的支脉,话说我个人很喜欢这种上一代的爱恨情仇。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