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元原本都已经脱衣上床准备休息的了, 可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在大力的拍打着院门, 他微拧了一双长眉,隔窗叫了谨言去看看是谁。
谨言应了一声,转身去了。片刻之后,他就脚步极快的转了回来,隔窗回着:“少爷,是小扇。她说有很着急的话跟您说。”
小扇?她先前不是跟着李令婉回去了吗?怎么现下一个人跑过来找他, 还说有很着急的话对他说?莫不是李令婉出了什么事?
李惟元心中猛然一跳。随后他就掀开被子下了床,唤着小扇进来, 又急切的问她:“是不是四姑娘出了什么事?快说。”
小扇一进来就跪了下去,快速的将刚刚的事都细细的说了一遍, 随后又道:“姑娘说是要来找您说句话,可奴婢瞧着她去的那方向并不是您这里。而且奴婢这一路赶过来,也并没看到姑娘的身影。但姑娘先前那样严令不许奴婢跟着, 奴婢, 奴婢害怕, 就不敢跟着过去。可毕竟又担心姑娘,所以奴婢想了想, 就来找大少爷您, 想让您去看看。毕竟姑娘平时最听大少爷您的话了, 您若去了, 她必然不会说什么的。”
“她不让你跟着,你就真的不跟着?”李惟元的声音听上去冷冰冰的,“这样深夜, 又到处黑灯瞎火的,她若出了什么意外,你有几个脑袋担待的起?”
小扇真的是快要哭了,一张脸也因着害怕唰的一下就全白了。
“还不起来,带我去先前你和姑娘分开的那里。”李惟元也不再说她,只是快步的走到衣架前面拿了棉袍,吩咐谨言留下看家。然后他一面穿棉袍,一面走的飞快。小扇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
等到了和李令婉分开的那个地方,小扇伸手指了指李令婉过去的那个方向,带着哭音就道:“奴婢那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就见姑娘是朝着那个方向走了。可奴婢记得,那里是禁地,老太太严令,不许府里的任何人过去的,所以奴婢当时,当时”
所以当时她明知道李令婉朝那里去了,可想着老太太说的话,就到底还是没有跟过去,而是转身去找了李惟元。
李惟元看了一眼那个方向,心中就陡然一沉。随后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吩咐小扇赶紧的回怡和院等着。路上便是碰到了任何人,这件事都不能透露出一个字来。若有怡和院中的丫鬟问起,也只说四姑娘临时有事回去找大少爷了,一会儿就会回来。
小扇忙应下了,然后她提了灯笼,一路小跑着回了怡和院。
而这边李惟元已经抬脚大踏步的往前走。
杜氏的那处小院虽然偏僻,但他是经常来的,轻车熟路,心急之下又一路快跑,所以等他望见那处小院的时候,李令婉也不过才刚到而已。
李惟元看着她窈窕纤细的身影正好端端的站在小院门口,他一直提着的那颗心才终于放了下来。下一刻他就想开口唤李令婉,让她赶紧随他回去,但这时他就看到李令婉正手中拿了什么东西在撬着左手边的第四块砖头。
幽禁杜氏的这处小院常年都是上锁的,便是送饭的仆妇也不得进入,不过是在墙上开了一处小洞,到点了就将饭菜通过小洞放进去而已。后来李修松想法从老太太那里偷了这把锁的钥匙,拿出去找人配了一把钥匙,又将原钥匙放回了老太太那里去。至于配的这把钥匙,他则是和李惟元说好了,院门口往外数的第四块砖是空心的,钥匙就放在里面。若他想要来看杜氏的时候,大可以自己拿了钥匙开院门进去。
只是这样机密的事向来就只有他和李修松两个人才知道,如何现下李令婉会这样的清楚?
李惟元心中狐疑,便没有立时就开口唤李令婉,反而是身形微移,藏在了路边栽种的一株桂花树后面。
然后他看着李令婉那钥匙开锁,推开门进了院子,又反手关上了门。他这才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又伸手轻轻的推了推门。
两扇院门纹丝不动,看来是李令婉在门后面落下了门闩。
李惟元皱起了眉。四面看了一看之后,然后见靠着围墙那里栽了一棵香樟树,枝繁叶茂。虽然不紧靠着围墙,但他估算了一下,觉得若自己站的够高,往下跳,也是能够勉强跳得到院子里去的。
实在是不放心李令婉和杜氏独处,于是就算明知道这样做会有一定的危险,但李惟元还是毫不迟疑的就走到那棵香樟树下面,然后开始爬树。
等觉得高度差不多了,他就扶着一根较粗的枝干慢慢的往前挪动着,探头看了看下面,然后再一咬牙,往下就一跳。
所幸院中地面上到处都是蔓生的杂草,枯萎了也没有人来清理,铺在地上厚厚的一层,毛毯一般。所以他这一跳,虽然膝盖和手肘都狠狠的砸在了地面上,立时就一阵钻心的痛,可到底也没有断胳膊断腿的。
他迅速的爬了起来,也顾不上膝盖和手肘那里有多痛,赶忙轻手轻脚的就朝前面的正屋走去。
正屋里面有微弱的油灯光亮,还有李令婉正义愤填膺喝问杜氏的声音,李惟元便一怔,随后他就没有立时就进去,而是隐在门外,静听着里面李令婉和杜氏的对话。
然后就如同有一个焦雷在他耳边轰然炸响了一般,他只觉得整个人,非但是身体,就是他的整个灵魂都在开始颤抖。
他竟然不是杜氏和李修松的儿子!他竟然是杜氏被一个野和尚糟、蹋之后生下来的女干生子!他竟然是有一个这样龌龊身世的人!
就算他以往为人再冷静,再理智,可这会猛然的知道了这个消息,他还是觉得整个人如遭一记铁锤狠狠的砸过,两耳轰鸣作响,手脚冰冷一片。
然后他整个人就如同在沸水中滚过几遭的面条一样,软如泥一般的顺着木门就往下滑了下去,无力的跌坐在地上。
原来他有这样一个不堪被世人所知的身世啊。女干生子!李惟元无力苦笑,命运可真是喜欢跟他开玩笑。前些年他被这李府里的人那样的作践,好不容易这两三年境况才好一些,但是现下,偏生又让他知道了他这样不堪的身世。
他心灰意冷的将头深深的埋在了自己的臂弯中。
但随即,他又忽然的抬起了头来,眼中再无灰败之色,反倒目光极亮。
若他果真是女干生子,那也就是说,他和李令婉其实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那他和她压根就不是什么堂兄妹?那岂非也就是说
想到这里,李惟元就觉得自己胸腔中那颗刚刚死寂的心猛然的就开始狂跳了起来,巨大的狂喜冲刷着他,双手也因着激动而微微的在打着颤。
一刹那他忽然就觉得,命运之神待他也算很宽厚。只要李令婉这辈子能一直在他身边,他到底是个什么屈辱的身世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在乎!这些他全都不在乎!只要他和李令婉之间并不是真的亲堂兄妹,就算这会有人告诉他他是恶魔之子,他都会心生狂喜。
四肢百骸满贯着狂喜,他扶着身后的木门,面上带着发自肺腑的笑容,起身站了起来。
而这时,他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同时还有杜氏咬牙切齿质问着李令婉到底是什么人,如何会知道这么多事的声音传来。但回答她的,只有李令婉含糊不清,极痛苦的声音。
李惟元一颗心又高高的提了起来。他忙走到门边往里张望,而这一望之下,他整个人只吓的差点魂飞魄散。
就见杜氏一脸狰狞之色,正双手紧紧的掐着李令婉的脖颈,而李令婉被她掐的面色都通红了,额头上的青筋都一根根的爆了出来,眼见就要活不成了。
当下李惟元心中大骇,顾不上其他,连忙疾冲进去,伸手就用力的去掰扯杜氏掐着李令婉胳膊的双手,同时又大声的呵斥她:“放手。”
但杜氏恍若未闻一般,依然是拼尽了全力,双手死命的掐着李令婉。
李惟元心中大急,也拼尽了全力去拉扯杜氏。等终于拉开了,他又一甩手,将杜氏狠狠的往旁边一推。
又是砰的一声巨响传来,但这时李惟元已经是顾不上去看了。他只是冲过去,双手扶住了如烂泥一般顺着身后的木门滑下去的李令婉,连声的问着:“婉婉,婉婉,你怎么样?”
李令婉说不出话来。她只觉得喉咙里似是被粗粝的沙子磨过的一般,压根就痛的说不出一个字来。紧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一般的咳嗽,咳的整张脸都涨的通红。全身更是一丝力气都没有,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法子动。
李惟元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大恸,又担忧的无以复加。他忙将她搂在怀中,一面伸手慢慢的上下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一面又努力的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急躁,慢慢的指引着她:“婉婉,吸气,吐气。对了,乖,就是这样。不要着急,慢慢的来,再吸气,吐气。”
过了好一会儿,李令婉才慢慢的顺过气来,呼吸也平畅了下来,哑着声音叫了一声:“哥哥。”
李惟元听了她的呼唤,心中略定,不过依然还是满腔的心疼和怜惜。
“婉婉,”他将她紧紧的抱在怀中,下巴搁在她头上,哑着声音就说着,“你怎么这样的傻,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你若是有什么事,你让哥哥怎么办?”
方才李令婉和杜氏的那些对话他几乎是一个字都不落的都听到了的,所以他晓得李令婉之所以这么不顾危险,夤夜来找杜氏,不过是希望杜氏往后不要再打骂他了而已。
知她如此真心为他着想,他如何会不感动?当下他抱着李令婉的双臂就更加的收拢,恨不能就这样将她整个人都嵌入到他的骨血中去一般。
而李令婉听了他的话,心中顿时就警铃大作。
李惟元如何会来这里?而且关键是,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是不是听到了她和杜氏说的话?又到底听到了多少?若是他知道自己和他并非真正的亲堂兄妹,那往后他是不是就会疏远她?是不是就不会像以前那样一片心的将自己当做是他的亲妹妹那样的爱护了?那要是万一李令嬿对他抛了几次橄榄枝,他是不是铁定就会跑过去的啊?那到时自己的下场还会有个好?
可她更怕的是,若是李惟元知道了他和她不是亲堂兄妹的真相,往后她就是想讨好他亲近他只怕他都是会嫌弃的吧?
想到这里,李令婉只觉得她真是苦逼。要不要前几年的那些攻略就这样的付诸流水了啊。
可她心中还是残存了一丝希望的,想着,也许李惟元只是刚刚才到的,压根就没有听到她和杜氏先前说的有关他身世问题的话呢,还是先别自己吓唬自己了,赶紧的探探口风才是正经。
只不过探口风的话还没有问出口,她忽然就看到了旁边正躺在地上的杜氏。
杜氏是侧躺着的,现下她额头那里全都是血。而且血迹顺着她的脸已经蜿蜒流到了地面上来,李令婉触目所及就是一大滩猩红色浓稠的鲜血,还有她惨白的一张脸,以及她脸上那对满含戾气的双眼。
那双眼没有闭着,而是睁的大大的,就这样一直盯着她看。
李令婉霎时只觉得手脚冰凉,胸腔里的一颗心都要不会跳了一样。片刻之后,她才从李惟元的怀中爬起来,抖着声音叫哥哥,又颤着手指指着杜氏那里:“哥、哥哥,你、你看。”
李惟元顺着她的手指回头看了过去,然后他脸上的面色也变了。
随即他急忙起身过去单膝半跪在杜氏面前,伸了两根手指去她的鼻端下探了探,又摸了摸她脖颈,随后他沉着一张脸,抬头对李令婉慢慢的摇了摇头。
李令婉只骇的一张脸雪白,抖着声音都说不出话来。
是了,是了,定然是方才李惟元为了救她,急切之间将杜氏往旁边一推,杜氏就撞到了墙壁上去。当时砰的一声巨响,想必就是杜氏的头撞到墙壁上去的声音。只是那时候她和李惟元都还惊魂未定,所以压根就没有去注意这事。
但是,但是,为什么李惟元不过这样一推,杜氏就死了?
其实原书里她为了突出李惟元的扭曲变态和阴狠毒辣,是设定了他狠心弑母的这个情节的。不过当时她只是一句话匆匆带过,而且说的也是李惟元十四岁那年考中了秀才之后就弑母了的,可如何现下李惟元都十九岁了,这样的情节依然还会发生?莫不成是书里她设定的那些情节其实都会发生,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换而言之,无论她如何的想改变原书里的剧情,但至多也不过是能拖延一段时间,可到底都不会真的改变的过来?
那岂非也就是说,她最后的结局依然会是像原书中设定的那样,被李惟元割舌,喂了断肠草而死?
李令婉想到这里,就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直直的往下坠。然后她看着李惟元的目光就充满了惊恐。
她是真的怕。杜氏现下还死不瞑目的躺在这里,诡异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看。而且她还知道自己这些年的努力极有可能真的是要白费了,最后她依然会落到那样悲惨的一个结局,于是一时他全身都抖如筛糠一样,全身的血液也都跟结了冰一样。
她是不敢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忙转身就要跑。可在极度的惊恐之下她压根就没有注意脚下,被身后的门槛给绊到了。脚腕那里顿时就有一阵钻心的痛传来,整个人更是往前就要扑下去。
好在李惟元及时的赶过来接住了她,又将她紧紧的抱在怀中,不住的安抚着她:“婉婉别怕,哥哥在这里。”
但她怕的就是他啊。这个人,最后会割了她的舌头,会喂她吃断肠草的啊。
李令婉在他的怀中剧烈的挣扎着。可李惟元只以为她是被杜氏的死状给吓到了,所以她越挣扎,他就抱她抱的越紧,而且他依然还在试图安抚她:“婉婉,婉婉,别怕,别怕。哥哥在这里。”
“你放开我,放开我。让我走啊。”李令婉百般挣扎,可无奈李惟元将她抱的很紧,她无论如何挣扎都是挣扎不开的。到最后她心中又急又怕,止不住的就哭出了声来,“你让我走啊。我不想死啊。”
“有哥哥在,你怎么会有事?”李惟元的声音沉稳,“婉婉,别怕。哥哥这就带你离开这里。”
李令婉哭的说不出话来。
现下她胸腔中充斥着满满的惊恐和绝望。先前又是差点被杜氏掐死,随后被李惟元救了,然后刚平静下来,又看到了杜氏的死状,随后她又联想到了自己往后悲惨的结局,几番大起大落,现在又被李惟元禁锢着,就是想跑也跑不了,她只觉得头昏沉沉的,身子乏软无力。最后更是神志逐渐模糊,头一歪就晕了过去。
而李惟元见她哭声忽停,双眼也闭上,心中猛然一跳,巨大的恐慌感立时就席卷了他。
他几乎是颤着手指探到她的鼻端下,但好在她呼吸平稳顺畅,看来只是晕过去了。
李惟元这才放下了心来。
随后他将李令婉抱起,让她靠着廊檐下的柱子坐了。自己则是里里外外的将他和李令婉来过的痕迹都细心的给抹除掉了。甚至连他刚刚从树上跳下来压平的那小块草地都给弄的重新蓬松了起来,看起来和周边的草地并无异样。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走到杜氏的面前,垂眼看了她一会。
她额头上的血已经在慢慢的凝固,已经流不出什么来了。但就算这样,她的身下依然还是一大滩的猩红浓稠鲜血。一双眼也还是大睁着的,满是不甘的看着外面的沉沉黑夜。
李惟元看了她一会,忽然屈膝跪了下去,又俯身对着她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伸手过去,将她一双圆睁着的眼阖了起来。
就算这些年中她从来不曾给过他半点温情,从来只狠毒的骂他,打他,可到底还是她给了他生命。
然后他起身,一口吹熄了桌上亮着的油灯,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屋子,俯身轻柔的打横抱起了李令婉。
等出了院门之后,他又将院门落了锁。拿了钥匙,抱着李令婉快步的往怡和院的方向走。经过花园子里的池塘旁边时,他停了下来,胳膊一扬,就将手里的铜钥匙扔到了水塘中间去。
叮咚一声轻响,水面漾起一圈细小的涟漪,但很快的便又恢复平静。
李惟元在塘沿边站了一会,冬日凛冽的夜风像刀子一般的割着他的脸,两边栽种的柳树光秃秃的枝条狂乱的摆动着。
他垂下眼,看怀中的李令婉。
她还在昏睡着,面上因着惊吓和激动而起的潮、红尚未完全退却,但呼吸却平稳顺畅。
有她在,他就觉得,这世间就算有再多无奈和丑陋,可终归还是有值得他留恋的,也有他努力的动力。
他低下头,轻柔的吻了一下她的右脸颊。然后他更紧的抱着她,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一切都结束了。有关他的身世,他的诸多纠结,还有诸多不得的痛苦,从今往后都不再会烦扰到他。这一辈子他势必会让李令婉好好的待在他身边,没有人能分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冰哥的感情明朗了,给婉婉点蜡。
另外有没有小天使觉得婉婉心里承受能力弱?嗯,想想许木木,他还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第一次在边境出任务的时候看到人家死在他面前了然后还颓废了那么长时间呢。所以我觉得婉婉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