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一豆灯光处,削瘦的男子正专注地批改着奏折。屋里很静,只有高无庸在一边候着。
施了隐身符的宋桃穿过墙壁,悄悄走来,静静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他眼眶深陷,细密的睫毛低垂,银色染上他的发鬓,时时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咳嗽,五十几岁的男人已经显得极尽衰弱,
皇上乃天下至尊,可是却也是最孤独之人。历经几十年的明争暗斗,利用亲情、爱情,抛却骨肉至亲,当双手染满鲜血之时,他已然孤身一人。当上皇上,围绕在他身边的只剩下权力阴谋,尔虞我诈。虽然身边有着无数莺莺燕燕,但是他却防备着她们,时刻担忧着枕边之人,是不是一个刽子手。他又极其勤政,疏于休息,如此疲累,又如何能健康?
宋桃默默注视着他,十年未见,他竟变得如此多。
高无庸也老了,以前白净的脸上也布上了皱纹,他弓着身,又去添了几块炭火,让屋子里更暖和一些。
宋桃起身,看见墙上一副字,她轻轻碰触它,脸上露出一抹回忆的神采:真丑。
她回头,看着他掺杂着银丝的辫子,好想揪揪看,把它握在手里是什么感觉。
“皇上,明个儿还要上早朝,睡吧。”高无庸提醒。
胤禛头也不抬,依然细心地批改着,时时皱起的眉毛,让宋桃觉得好熟悉。
高无庸叹气,皇上长久以来,勤勉政务,一直不把自个儿的身体当一回事,十年前自江南游历回来后便一直疲劳衰弱,一下病倒拖了一年,但是就是这样,皇上依然不肯静养,致使久病不能医,失于调治。六年前,又发寒热,自后饮食大减,夜不能寐,历时两年有余,幸亏老天保佑,皇上度过了危机,但是健康状况每况愈下。
皇后经常劝皇上好好休息,但是能劝得动皇上的人,早就不再了。
那些在皇上年青的时候,使劲力气争宠的女人们,见到皇上这般又有几个能来关心皇上的饮食起居的,她们不过巴望着那张凳子,心心念念地就是为了阿哥之间的争斗罢了。
就是皇后娘娘的嘴里,说得最多的也是大阿哥,真心为皇上着想的,又有何人?
“下去吧。”
清清冷冷,孤独寂寥,冬日没有了桃花香,他独留一枝桃花绢布陪伴。
“是,皇上。”高无庸退下,守在门口,看着明月西垂,再过一两个时辰,又该上早朝了。皇上又要一宿不睡了。
胤禛揉揉酸疼的眼睛,搁下毛笔,喝一口温着的药汁,呼出泛着苦涩的白雾。按着泛酸的颈肩,拿出一副装裱地极为精细的画像。
宋桃看去,艳丽的桃花之下,美貌妇人站在矮凳之上,正摘着桃花瓣,她的凳子边上有一个小女娃抱着一只雪白的狐狸,浑身散发出兴奋的神采。不远处一个更小的小男孩躲在一根柱子边上,晶亮的眼睛里露着调皮,正偷偷拿着弹弓,瞄准了小狐狸。还有一个揪着小男孩衣角的小孩,小孩隐藏在柱子后边,看不见容貌,只能通过旗头认出她是个女孩儿。
胤禛单单看着,并未说话,他伸出手指,顺着妇人的轮廓滑过,一一抚过几个孩子,最后把手指定格在小小女孩握在男孩衣角的手上,远远看去,仿佛他正牵着小女孩的手。
世上有这样一种人,她在的时候,如随处的空气,日夜呼吸,未有所查。当她离去,却发现她如此的重要,念她淡淡的笑容,念她轻声的呼唤,念她递过来的一杯清茶,念她能陪着他一夜无话。
看着她的蜕变,从一个无知恼人的小姑娘,变成淡雅安静的女人,她的美他困不住,她的好他却晓得。
累了倦了,不需多言,只要有她在,自然为他披上薄被,冷暖刚好,舒适安宁。恼了怒了,她泡一壶茶水,放几块花糕,静静坐在那儿,或作画或练字,等他气消,她会体贴地问:“爷,饿了吗?”
看她为了他的话而烦恼,看她为了他生病而忙碌,看她为了他的孩子蹙眉担忧,总能让他心生喜悦,不为别的,只为能看她的色彩。
他一直在想,是什么时候让这小东西住进他的心里,也许是她一开始怜惜的眼神已经记住了她,也许是她收敛了脾气的聪慧让他欣赏,也许是那一个雨夜,如一只刺猬一般的炸毛,又同她一起步行携手穿越茫茫草原,不经意间拨乱了他的心弦。
他试着去探析,却发现一切开始都变得模糊,等他察觉,已是物是人非。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魔物,她让他习惯了她,眷恋上她,让他在失去时怅然若失,心口抑郁,如蚂蚁轻缓爬行,轻轻的触动,却无比清晰与撩人。
一直以来,他又如何不知,她从没把他放在心上,即使为他生了儿子女儿,即使她温柔地唤他。他知道,她抗拒着他,有意拉开与他的距离,偶偶失神之时,她注意的是天边的飞鸟,她想像那飞鸟一样飞离他的身边!
他想留住她,只是她心不在,纵使万般讨好,依旧桃花笑尽天下歌,不留一丝芳华。
压抑的咳嗽自胤禛的胸腔响起,他卷好画轴,再次摊开另一叠的奏折,批阅起来。
夜月无声,窗外的北风呼呼作响,偶尔一丝冷风自窗户缝里漏进来,一口凉意窜入胤禛的鼻腔,咳嗽再难压抑。
起伏的身子剧烈颤抖,他缓缓倒下,手臂挥落了一地的奏折,痛苦消散着他的注意力,视线也变得模糊,恍惚见,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儿。她依然是最美的时候,绿罗裙、桃花面、柳叶眉。眉间一点愁,欲笑还颦的神伤。
他想极力牵起一抹笑,想叫一声桃儿,可惜身子似乎不能动了。
他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听到她轻轻柔柔地喊一声:“爷。”
他阖上眼,坠入了一个梦境,梦中烟雾缭绕,他不辨方向,远处传来熟悉的轻唤:“爷。”
他快步过去,只觉得进入了一个暖洋洋的时间,还听到丛丛桃花树上传来的笑声。
“爷,猜猜我在哪颗树上?”
胤禛四处寻找,在他快要失望的时候,终于看到,一个女子眯着眼睛,坐在一枝桃树之上,笑嘻嘻地说:“被你找到了。”
她从树上跳了下来,张开双臂,像飞鸟一般,胤禛伸出双臂,要去接她。
却发现,女子已经悄然立在他的身前。
他默默收回自己的手臂,贪恋地望着她,
突然女子嫌弃地嘀咕:“你真臭!”
胤禛细细闻,并没有味道,他无辜地辩解:“没有。”
女子扭头轻哼:“女人的味道。”
胤禛笑了,他说:“因为嫉妒,所以离开?”
女子回头,看着胤禛的笑容,蹙眉:“不是嫉妒,是原则。爷是皇上,心里有天下,自是应该,但是如果还有其他女子,我不愿屈就。爷有三宫六院,这在你心里是理所当然,但是让我和几十个女人共同分享一个男人,我不愿。爷,一生一世一双人,即使我的身体给了你,但是我的心依然在我自己这儿,你这一生已经做不到,所以我选择离开。”
胤禛默然,男人三妻四妾,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为何她不愿屈就。
“不许胡闹!”胤禛冷冷地板起脸来。
女子笑嘻嘻地说:“爷,您吓不倒我。”
胤禛深深望着女子,突然问:“这几十年,可有把爷放在心上过?”
女子也望向他的眼睛,缓缓说:“有过,可是,您亲手打破了我的梦。”
胤禛的眼睛瞬间冰冻,突然记起,曾经他对她做过的事情。
不管她如何哀求,不管是不是她的错,他坚决把她的心头肉夺去,只因为他觉得这样做最为妥当;为了自己能登上皇位,他利用过她,伤害过她,她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也是他一手造成。
他悲戚地看着她,问:“这些年,过得可好?”
女子看着他的脸,说:“很好。”
“老八呢?”淡淡的声音里也听出些酸味。
“他也很好。”
“……我们的小女儿可好,她长得像你还是像我,嫁人了吗?”胤禛最后问。
女子的心一缩,开口:“八爷和你说的。”除了胤禩,再没有人知道这事。
“她叫什么名字?”胤禛这些年时时在想,老八说的话。
老八说:宋氏没死,甚至为他有了一个小女儿。
原本他不信,他亲眼看到她入殓,一个死人又如何复生,可是直到看到与桃儿如此想象的米米,他怀疑了,动摇了,一度以为米米就是他的小女儿,最后才知道,这孩子,原来是欣妍丫头的女儿。
他时时会想,他和桃儿的小女儿会生得如何,又想欣妍和福兴一样古灵精怪还是羞羞怯怯,会拉着他的袖口,喊,“阿玛,女儿怕”的胆小鬼。
看着胤禛期待的脸,宋桃最终不忍说出事实,她说:“女儿很可爱,乳名小翼。羽翼的翼。”
胤禛觉得梦境正在变得扭曲,他的时间到了吗?
“小翼,希望她不要像她额娘一般被困住,能长出翅膀自由飞翔。”随着宋桃最后幽幽的声音,胤禛的知觉不断褪去。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在不断挣脱自己的身体,朦胧中,他再次睁开双眼,看到同样睁眼的宋桃。
暖流不断地从她的手上流入他的身体。
他使出最后的力气,甩开她:“朕活了这辈子……为民为国已经……没有遗憾……桃儿……让朕去吧……咳……如果有……来生……朕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好?”
未等宋桃做出反映,他再难坚持,阖上了眼。
宋桃的心揪成了一团。
原来,当他去世的时候,她会如此心痛。
一只黑鹰盘旋在空中,胤禩与博古齐飞下,破开书房,带走了傻愣的宋桃,不知何时,那被胤禛磨得非常光滑的木佛珠已然带在了宋桃的手腕之上。
“有刺客,快,抓刺客——”
“皇上驾崩了——”
雍正十四年十二月十日,深夜,雍正帝崩。
大阿哥,爱新觉罗.弘晖继位,国号乾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