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着层层的雪,宛若有人站在云头,拿着大片的碎纸对着人间抛下,恨不得铺天盖地都蒙上这让人压抑的灰。
高耸入云的九天山上,树枝盖上了雪,草地盖上了雪,只有一条大河还在奔腾着冰冷刺骨的水,在这一切似乎都冻结氛围之中,突然一个绯红的影子闯了进来。
他走在一块往下斜的山坡上,全身都是血一般的红色,在雪地上如同一个红点慢慢的挪动着,宽大的衣袍随着呼啸的北风摆动,看起来又潇洒,又孤单。
忽然一个踉跄,他好像绊到了一个被雪掩埋了的突起的石块,人便朝着地上滚落了下去。
这一滚,便是没有停,顺着山坡他一直滚到了最下边,直到撞在了一棵树上,将满树的雪都撞得落了下来,才停住了滚势。
扑簌簌的雪花掉在他的身上,星星点点的雪埋在大红的衣袍上,好像坠了一地的梅花。
他静静的倒地上没有动。
好像死了一般。
身下不断的红色沁了出来,染了这一方的雪地。
他一动不动的躺在那,他不想动,也没有力气动了,想起这半年的日子,嘴角不由的弯上了一抹笑容。
腹部的伤还在留血,这一剑捅得真够深的。
不知是冷的,还是有点疲累,他眼前有些朦胧,倒是清晰的回忆起了两年来所发生的一切。
他带着母亲的尸体前往大月国,因为那里的人们肌肤极白,眼眸也是以琥珀色为主,和他与母亲两人的外貌特征一致,而根据他调查的结果,母亲当年,据说也是从大月国那个方向,被人贩子拐来的。
他不属于东雷,他从来都知道。
那里没人喜欢他,不管是高高在上的父皇,还是看起来对他恭敬有加的宫人,在他们的心目中,母亲是胡姬,而他只是一个胡姬的儿子,永远都是异类,永远都被排斥。他们惧怕的是他的权势,爱恋的是他的外貌,不是他这个人。
他想去母亲的故土看看,也许那里有他的亲人,也许,那里才是他的家。
当他拒绝了留在御天干的盛世王朝里,穿越了重重如叠的高山,踏过了咆哮怒吼的长河,翻过了冰冷纯净的雪岭,迎着雪山之巅,那金色的曦光,到达了那一片充满了期待的土地,还在欣赏着这与众不同的风景时,就有人盯上了他,接着便有人主动来找他。
原来,他的母亲是上一届大月国国王的唯一的女儿,也就是说,他是大月国唯一一位公主的儿子。
这一切都是多么的令人惊讶,原来他的身份是这么的尊贵,尊贵到一到了大月国,就被迎接进入了大月皇宫,受到了热情的款待。
即便是知道这种款待中所包含的虚假,他也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因为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不会显得他随时那么的独特,独特到每双眼睛注视着他的时候,流露出或有或无的排斥和厌恶。
可是这开心还没有保留到他可以在以后的岁月里细细回味的时候,丑恶的皇权争夺拉开了它虚假的面纱。
这一代的大月国国王没有孩子,本来身子康健的他,突然行将就木,就要入土,按照大月国的规矩,必须是正宗的皇室之后,才可以登基。而上一届大月国国王只有一儿一女,那个女儿便是他的娘亲。
他的归来,让有些人感受到了威胁。他们害怕他这个突然出现的长公主之子,会夺去他们的皇位。于是亲人不再是亲人,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各种手段层出不穷,他如同戏耍一般轻巧避过,却觉无味,当人们能掩饰都不想的时候,他的留下还有何意思?可当他选择转身离去,却无人相信他对一国国主之位毫无兴趣。
连连的追杀,不断的暗刺。
他的生命由始至终,总是充斥了这些东西,就算再走多少的路,翻多少的山,也避免不了。
直到昨天,他的旧疾发作了……
滚落的山坡上有着浅浅淡淡的红色痕迹,好像红色的颜料染在雪中,留下了鲜明的痕迹。白的雪白,红的惊心,好似鹤羽上那一抹红,红的绝望,又红的狠辣孤绝,却孤独无望。
他躺在莹白的雪中,看着天空,琥珀色的瞳孔里碎光好似已经冻结,泛出迷离的光。他微微侧头,看向大雍皇城所在的北方。
除了寻找故土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想呆在这片已经统称为大雍的土地上,每天听着御天乾和她的传奇故事,听着人们对他们至死不渝感情的崇敬和向往。
在这些故事里,他是一个破坏他们幸福的配角,就算他曾经离她那么近,他也只是一个配角,无足轻重,最多只是为这个故事,添上曲折性和传奇性。
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多用心的想要抓住那一抹亮光,没有人知道他在听到他们大婚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没有人知道他站在那里对着她祝福的时候,心里滴的不是泪,是血。
甚至有那么一刻,他想让生出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念头。
没有人知道这个配角,多么的想取代主角的位置,成为那个从此和她幸福生活在一起的人。
幸福。
想到“幸福”两个字,他突然笑了。
他和幸福从来没有关系。
他笑的很开心,冻得开始发紫的唇扯的很僵硬,却依旧很美。
飘飘洒洒的大雪,让他的身躯开始失去了知觉,那一抹红色渐渐的被白雪掩盖,整个人的脸上也透出了暗暗的灰色。
他已经极少去想她了,可是还是避免不了,偶尔想起的时候,就如同在旧伤疤上再加上一刀,要经过长久的腐烂,结痂,再留下更深的疤痕。
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也许,他要用一生才能忘记她了。
这一生,唯有她曾真心的在乎过他的生死,一份真心,于世难求。
忽而,面上传来一阵暖意,夹在冰冷的触觉之中,反而通体发凉,激的脑中浑噩的他竟睁开眼。
一名少女蹲在他的面前,身上裹着厚厚的雪衣,小脸包在大大的风帽之中,一双眼睛如同一抹飞天之笔,圆圆的,却在眼尾的时候,往上斜挑而去,看起来,很干净。
“呀,你怎么躺在雪地里啊?这么冷的天,难道不冷吗?”少女一口清脆的声音,眼底带着打量的问着他,手却不安分的在他脸上动着,歪着头自说自话,“难道你是在这里练功,我听王大叔说过,很多高手都是在雪地里面练武功的,你是不是呢?”
他的脸被温暖的手摸得有了微痒的麻意,一时怔住了。
有谁练功是躺在雪地里挨冻的?那位王大叔好特别的想法。还是面前这个少女太好骗了?
那暖暖的的手指又开始在他脸上拂着,像是扫开掉落在他脸上的雪,然后,头就凑了过来,盯着他一动不动的看着。
伸手拉了拉他的睫毛,“好长。”
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鼻子,“很挺。”
接着又把他身上的雪拍走了,然后卧下来,感觉她平头顶的时候,手指戳在他的上臂,然后少女欢呼了一声,“很高。”
他突然就生出了一股笑意,人躺在血泊里,竟然还先打量他的长相和身高,这等奇特的少女,他倒是头回见到。
而他也真的笑了,此时的他脸已经被少女捂的暖和了些,所以笑起来,便如同一朵开在雪地里的牡丹,艳不可言。
少女只觉得心口被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撞了一下,像是小兔子不肯呆在笼子里,一个劲儿的往外扑腾,呆愣了好一会,直到看出男子眼底对她的直视有些不悦后,才陡然想起自己做了什么,小脸一下染的绯红,目光却不避不闪,字字清晰,“由于你长得比我漂亮,身高也比我高一个半头,刚好符合老爹入赘的要求,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相公了。”
他的笑意更加的浓,眼里也渐渐的有了活意。
“为何你觉得我会同意做你的相公呢?”他轻轻的问道。
“你受伤了,我可以救你,你刚好可以以身相许。”少女很欢快的回答。
原来她不是没发现他受伤,而是拿此做为条件,他眨了一下眼,笑意凝结在唇边,琥珀色的眼珠如同一团冰块,“我不想活了,你救我与否不重要。”
少女显然怔了一下,看着雪地里男子面上的黯然和忧伤,心底微微一动,叹了口气,道:“老爹说不想活的人都是因为生活的不幸福,以后,我给你幸福,你不要想死了。”
脆生生的嗓音在北方呼啸中模糊了些许,落在千夜离的耳中,却又异常的清晰,他看着少女亮澄澄的眼神,和充满期盼的面容,微微的勾了勾唇角,似笑似讽,只有他自己知道。
少女显然只是当他在笑,又略微呆了一呆后,爬了起来,从腰间掏出一个信号弹,对着半空丢去,然后脱下身上的斗篷,缩在他的身边,抱着他冷冰冰的身躯,“我叫沈三思,是西庄员外的独女,你呢?”
“千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