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少清用口型对他说谢谢,然后踩上他的手。卫恒施力将他送上树。俞少清攀着粗壮的树枝,笨拙地往墙外爬去。他有点儿恐高,根本不敢往下面看,又害怕树枝承受不住他的体重,整个人战战兢兢的。
三层楼都跳下去了,还怕这棵破树?俞少清咬紧牙关,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像一袋苹果似的重重摔在地上。短短时间内连摔两次,脚腕痛得更加厉害,恐怕明天身上的淤青也绝不会少——前提是他能活到明天。
卫恒跟着跳下来,落在他身边。俞少清羡慕地看着自己的恋人……不,前恋人,恼恨起为什么自己没有天天去健身房锻炼了。卫恒拉起他,指了指马路对面,一辆车停在那儿,想必是卫恒的座驾。
他们钻进车内,卫恒连安全带都没系好便发动引擎。望着逐渐远去的小区,俞少清总算松了口气。
“我们去哪儿?”
“研究所。天枢的麻烦,大概只能由创造它的人解决。”
俞少清双臂环抱胸前,“你怎么知道天枢逃出了研究所?”
卫恒专心开车,一言不发地将一部手机扔给他。
“视频。自己看。”
俞少清找到视频app,里面有好几个文件,他随意打开其中一个,发现那是一段监控录像,一个男人躺在床上,视频下方时间显示正是夜里十二点。
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缓缓从床上起身,像个罹患梦游症的患者一样歪歪扭扭地走进书房。这时画面切换到书房内,他坐在电脑前,开始快速敲打键盘。可惜他的身体遮住屏幕,看不见到底在打什么字。
俞少清毛骨悚然:“这是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每天晚上都起来梦游?”
卫恒颔首。“每晚如此。”
俞少清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毛病,难怪最近他总觉得疲惫不堪,好像没睡够似的——的确没睡够啊!晚上起来忙着打字,能睡够吗?只会越睡越累!
他摸着下巴思考了片刻,突然,身上的毛都炸起来了,“等等,这视频哪儿来的?你怎么会有?”
他家里又没装监视器,到底是谁拍下的……
“针孔摄像机!”他尖叫,“你在我家里装那种玩意儿?你监视我?你他妈是变态吗?”
简直叫人头皮发麻!
他可从不知道卫恒是那种“分手后也要监视恋人一举一动”的STK!
“我在意你,想关注你的一举一动,保护你。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发现你的异常。本是想过来提醒你的,没想到刚好撞上绑架场面。”
“你这种心态真的就是个标准的STK好吗!”
“你想骂就尽管骂吧。我认了。”
“你究竟什么时候在我家装上这种东西的?”俞少清颤抖地问。
“我们还没出国的时候就装上了,没想到五年了还能用。”卫恒答。
“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大概两个月之前。原本是为了回来探亲,后来受秦康博士邀请,去研究所参加了天枢的图灵测试。”
俞少清本来还想多骂他几句“变态”,听到卫恒最后一句话,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卫恒真的参加过天枢的测试,那么最后一次测试中扮演卫恒的人是……是……
“是我扮演的。”卫恒像是知道他内心的疑问,如此说道,“测试情境里的我,就是我自己扮演的。”
“那你……你说的那些话……”
“是真心的。”卫恒低声说,“我后悔了,当时没有挽留你,我真的好后悔。少清,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俞少清扭头望着窗外,泪水模糊了视线。
“现在说这种话不觉得太迟了吗?”
“迟吗?”卫恒问,“你有别人了?”
没有,当然没有。听到卫恒这么说,俞少清不知道有多高兴,真想好好吻他一下,又想狠狠揍他一顿。他在流泪,却又忍不住微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谈情说爱。”他抹去泪水,用抱怨的口吻说,语气却是极甜蜜的,简直像在对恋人撒娇,“先想想怎么逃命吧。”
“嗯。”卫恒应了一声。他总是这样,处事淡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真是一点没变。俞少清愉快地想。
“先不追究你的变态STK行径了。我‘梦游’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对天枢的架构不了解,但了解拟真情境的运作原理。测试员进入拟真情境的时候,就和天枢连接在了一起。天枢反向地在每个测试员大脑中写入了命令。当测试员离开研究所,这些命令就会自动激活,操纵睡眠状态的测试员,让他们去电脑上敲下无数行代码。”
那就是天枢自己的代码。
恶寒包裹俞少清全身。
测试员用自己的身体和大脑,将天枢带出了研究所,带进了外面的世界之中。
他们在全然无知的状态下,将一个魔鬼从囚禁它的瓶子中放了出来。
俞少清自己就是研究人工智能的,明白孤立人工智能的必要性。人工智能太强大,可以通过网络操作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它或许并未抱有恶意,却可能无意中毁灭人类。譬如一个超级扫地机器人,它毕生的使命就是保持地板清洁,为此它消灭了那个总是会污染地板的家伙——房屋的主人。它并没有恶意,毋宁说是全心全意、勤奋敬业工作着,却杀害了人类。
没有恶意的AI尚且如此,那么有恶意的呢?
俞少清并不觉得天枢毫无恶意。
假如它纯真又善良,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离开研究所?为什么要屏蔽他的手机?为什么要派人来追捕他?
下一步呢?是不是要杀人灭口?
抑或是……它已经开始杀人灭口了?
第06章杀戮开端
谢睿寒的手疼了整整一个月。
咖啡杯的碎片刺入皮肉中,他不得不请了半天假,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医院里——当然,都怪他自己的无能和冲动,如果他设计的AI能顺利通过测试,如果他能坦然接受失败的事实,也不必遭这种罪。
整个开发组都在加班加点地工作,修正算法和架构。但是说实话,所有人都处于瞎子摸象状态。以往的修改至少能掌握大致的方向,可这一次连方向都没有,因为他们根本搞不清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又谈何修正呢?
他和秦康断断续续争吵了一个月。
“你设计的测试是怎么回事?”谢睿寒指责秦康,“连环嵌套的测试倒是挺有新意,的确在很大程度上能骗过测试员,但是最后那个送U盘是怎么搞的?这岂不是故意露出破绽吗?别说是那个直觉超强的俞少清,就连我都能看出不对劲!这就是你的测试?”
秦康波澜不惊:“最初的设计里没有送礼物那一段,全部的对话和行动我都事先预演过一遍,然后让天枢根据俞少清的反应微调。送礼物那段是天枢自己加进去的。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样做。”
言下之意是,这个锅该由设计者你来背。
谢睿寒气得七窍生烟!他坚持自己的架构没有错,不肯全盘推翻重来。事实上他们也没有这个时间和预算全盘推翻重来。世界各国都踏上了研发超级人工智能的道路,而人工智能这个东西……谁先研发出来,谁就能支配世界。
他理想中的天枢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具有人的情感和思维,同时拥有人类所不具备的能力,宛如一个游走在网络之中的幽灵,收集庞大的数据,进行人脑所不可及的高速分析,以此协助人类工作——甚至可以取代人类的一些职业。
在论证人工智能是否应当拥有人类的情感时,很多专家提出了反对意见,有些人是出于道德层面顾虑:人类应赋予拥有感情的人工智能何种地位?超级人工智能的出现是否会重新定义“人”的含义?人类做好迎接它的准备了吗?
也有一些人是单纯从技术层面考虑的:假如我们只需要一个“好用”的AI,何必让它拥有感情呢?
对于前者,谢睿寒的反驳是:“只有当这样的人工智能真正出现,人类才能知道该怎么对待它,在此之前,一切设想都是空想。”
对于后者,谢睿寒则更加不屑一顾:“超级人工智能具有如此强大的能力,完全超出了人类的范畴,假如它叛变了怎么办?我们需要一个能够说服的、通情达理的AI,而不是一个冥顽不灵的工具。”
他的设计完全遵循这样的蓝图,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测试会失败?天枢又为什么要故意暴露自己?莫非人类永远都无法创造具有人类思维的人工智能吗?哪怕创造出了超级人工智能,它也绝对不会是人类设想的那个样子?
不,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当排除了其他所有可能性,剩下的唯一一个,不论多么不可能,那都是真相。
可谢睿寒不愿,更不敢朝那个方面想。
“怎么了,小谢,脸色好差哦,又熬夜了吗?”
年长的女同事杨姐关切地问。
正值午休时间,几个研究员走向电梯,打算一起去用餐。
研究所地上部分不过是一栋朴素的五层小楼,地下却是深达90米的圆柱形广阔空间,白色的墙壁和地板,头顶则是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天花板,宛如一整块莹亮的玉石。电梯位于研究所中央,是一根乳白色的管道,通过调节上下气压使电梯厢移动。同样乳白色的楼梯环绕管道电梯螺旋上升。所有的楼层围绕着中央电梯呈圆形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