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然的萝卜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怎料命运无情,几经折转,又悲催地终结于一只汤锅。他花了两小时才编圆整个故事,差点困哭了。
晚上贺致远打电话来的时候,布布正坐在颂然腿上,手握一支大号的扁头笔涂颜色。
这回不是彩铅,而是真正的水彩了。
他左手拿着电话,右手被颂然轻轻握住,蘸颜料,添水,调好浓淡,再一笔一笔仔细地涂抹上去。
纸上是一只圆圆胖胖的白萝卜,半截埋在土里,半截露在外头,旁边蹲着一只长耳朵灰兔子,正拽着萝卜叶子吭哧吭哧往外拔。
“拔拔,我在画萝卜哟!”布布甜甜地说,“等画好了,我就拿给其他小朋友看,给他们讲萝卜的故事。”
贺致远乐道:“萝卜有什么故事?”
布布一溜儿碎碎地说:“萝卜当然有故事了!它本来是一颗小种子,埋在土里,长呀长,有一天长大了,被兔子拔出来。兔子吃不下这么大的萝卜,把它交给婆婆,婆婆又送给了我,哥哥再做成汤,最后被我喝光啦!”
他的语调轻快而可爱,贺致远笑了出来,问他:“宝贝学会画萝卜了?”
布布害羞地摇头:“还不会呐。”
“所以……是颂然哥哥画的?”
“是呀。”布布点头,“萝卜和兔子都是哥哥画的,我只要涂颜色就行了。拔拔,我跟你说,涂颜色可好玩了,蘸一蘸颜料,格子里搅一搅,还要加水,然后,然后这里刷一刷,那里刷一刷……哎呀!”
他说话时太兴奋,手劲没控制住,一笔玫红涂到了萝卜外头。
布布呆呆地盯着那条刺眼的大红线,心里愧疚,仰起头,乌黑的大眼睛从下往上看着颂然:“哥哥,我不当心画出去了……对不起。”
眼中隐有水意,嗓音也低低的。
颂然赶紧安慰他:“没事的,哥哥也经常画到外边,咱们改一改就好了。”
说着拿起一支小号笔,寥寥勾画几下,在原先的萝卜旁边又画了一只萝卜,正巧把那笔涂错的玫红圈在当中。
“你看,是不是改好了?”
“哇!”布布瞪着新长出来的萝卜,惊叹道,“哥哥好厉害!”
颂然笑了笑,继续握着他的小手涂色,布布手里忙,嘴上闲,开始向贺致远直播绘画全程,一会儿画萝卜叶子啦,绿绿的真好看,一会儿又画兔子眼睛啦,红红的真好看。
贺致远就这样隔着电话,陪布布画完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张水彩。
说实话,孩子兴奋的时候难免吵闹,贺致远之前不太受得了,总希望他能安静些,现在反而觉得布布雀跃起来挺可爱的。
这孩子对颜色敏感,对形状敏感,喜欢细细碎碎说话,笑声开朗明快。偶尔会闹出小差错,一错就紧张,眼巴巴地向颂然求助,等事情解决了,就又变回了那个欢天喜地爱折腾的热闹宝贝儿。
称不上乖巧文静,但真的可爱极了。
很想抱起他亲一亲,用还没刮的短胡子扎他,让他在自己怀里无拘无束地释放天性,也这样撒娇,这样大笑。
贺致远发现他和布布通电话的时候,颂然通常是不插嘴的,只有布布提问了才简短地回答几句,似乎是怕打扰他们父子之间难得的互动。
话虽不多,但每一句都实打实的体贴耐心,贺致远甚至怀疑颂然对孩子的容忍是与生俱来且毫无底线的。有一次布布钻牛角尖,非要把兔子涂成彩色,颂然温声细语地向他解释了好几遍,说世上没有彩色的兔子。布布固执,死活不依,贺致远以为颂然总该生气了吧,可颂然只是笑了笑,说咱们来配一组最好看的颜色,画一只最好看的彩色兔子。
在孩子面前,颂然一直是温柔从容的,而在贺致远面前,颂然一直摆脱不了心底的小紧张,结结巴巴,牙齿还总爱打架。
贺致远不知道自己喜欢他哪个样子多一些,或者说……
其实是都喜欢的。
第十四章
Day 05 21:28
布布画完彩色兔子,大功告成,满意地吹了吹画纸,把儿童手机交给颂然,自己跑去卫生间洗手。布兜兜看到御座轮空,一秒也不耽搁,庞大的身躯飞快挤进颂然怀里,蜷成了一只热烘烘的大毛团子。
“贺,贺先生。”颂然对着手机,第一个字就开始结巴,“你睡得好吗?”
贺致远拉开窗帘,早晨的阳光倾洒进来,庭院里一大片切割整齐的草坪与灌木,花开得正盛,一只觅食的松鼠沿着篱笆跑过,半途停下,回头张望他的方向。
他心情极佳:“睡得特别好,你呢?”
颂然搓了搓猫耳朵:“我……也特别好。”
就是做梦的时候出了点小状况,梦到你了。虽然只有模糊的背影,不过……不过光看背影就够让人吃不消的了。
颂然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心却痒得厉害,喉结不自觉上下一动,发出了清晰的唾液吞咽声。贺致远听见,低低笑了:“看来是梦到大餐了?”
“呃,梦到了螃……螃蟹。”
颂然瞎扯。
贺致远:“你喜欢吃螃蟹?”
“嗯。”
这话倒是真的,颂然口味特别,喜欢所有带壳的海鲜。
贺致远便问:“喜欢哪一种,大闸蟹还是帝王蟹?”
“都不是,就是普通的梭子蟹。”颂然说,“大闸蟹油膏太足了,挺腻溜的,我不怎么喜欢吃。”
反正也不怎么有机会吃到。
每到秋蟹上市,那动辄百元一斤的价牌能把颂然吓退十步。他一个月入三四千的小画师,能吃饱饭已经很不容易了,螃蟹什么的……最多也就过个眼瘾。
贺致远却记下了他的喜好,提议说:“合生汇新开了一家吃螃蟹的地方,等我回来,找一天带你去吃。”
“啊?”颂然受宠若惊,“不行不行,怎么能让你破费呢,多不好意思啊。”
贺致远不介意为他破费,何况一餐千余元的螃蟹宴也实在称不上破费,三两句就把这事敲定了下来,没给颂然第二次拒绝的机会。他正准备问颂然还有什么喜好,电话那头响起了啪嗒啪嗒的拖鞋踩地声,然后是布布娇软的嗓音:“哥哥,我洗了两个苹果,一个大,一个小,你要左边的还是右边的?”
颂然想一想,说:“要右边的。”
布布嘻嘻哈哈一阵笑:“右边是小的,左边是大的,哥哥运气太差啦,再猜一次!”
颂然于是改口:“那要左边的。”
“猜对啦,给你!”布布欢悦地说,“哥哥吃大的,布布吃小的,这样才对嘛。”
接着贺致远就听到了咔嚓咔嚓啃苹果的声音,起先模糊,后来清晰了许多,仿佛是故意凑到听筒前,向他炫耀这个苹果有多么脆爽甘甜。
“拔拔,你听到了吗?”布布乐悠悠地说,“我和哥哥在吃苹果,你不在家,没得吃!”
几天不见,还学会嘲讽了。
贺致远颇觉好笑,颂然也乐得不行,伸手戳了戳布布的小腮帮:“不许欺负爸爸。”
“喔。”
布布点点头,又啃了一大口苹果,小屁股一扭一扭的,想把布兜兜挤下御座。布兜兜龙颜大怒,尖爪出勾,扒住颂然的睡裤呜呜低叫,最后还是输在了体型上,被布布一屁股铲开,骨碌滚进了抱枕堆里。
时钟拨到九点五十分,布布与布兜兜已经重归于好,正趴在地毯上一块儿玩铃铛球,滚过去,推回来,叮铃当啷满屋响。
颂然铺开一张画纸,与贺先生聊起了新的话题——关于颂然的职业。
一个擅长带孩子又擅长绘画的年轻人,贺致远根据经验,想当然地认为他是一位小学美术老师,颂然飞快打着商稿草图,笑着说:“我要是有这么稳定的饭碗就好了,可惜没有啊。我是个画插画的,儿童插画,给小朋友读的童话故事配插图。收入不太稳定,一会儿够一会儿不够的,勉强能算自由职业吧。”
“听上去很有意思,挺温暖。”贺致远起了兴趣,“当初怎么想到做这行的?”
颂然笔尖一停,回忆道:“我家里不是弟妹多嘛,弟妹多,热闹是热闹了,麻烦也不少,看画册就是一个大问题。小孩子都挺喜欢看画册,爸妈又没余钱买太多,来回就那么几本,一个一个排着队等,可怜巴巴的,弄不好还打架。我那时候是家里年纪最大的,能自己去书店,就经常临摹新画册给他们看。小萝卜丁绕着我坐一圈,我画一张,他们读一张,时间长了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好像有一点天分,索性拿它当职业了。”
这段经历其实极其苦涩,远没有颂然所说的那么温馨,但是时间长了,他苦中作乐,也就把它当成了一个普通的家庭故事。
贺致远想象着颂然被一群幼童围绕的画面,觉得浑然天成,毫无违和,仿佛这个青年天生就该属于热热闹闹的孩子堆。他兴味更浓了,便问:“后来在哪儿学的画?S市美院?”
“我……”
颂然僵了僵,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美院。
这样高大上的艺术殿堂,一直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地方。
颂然只念到初中,绘画基础薄弱,理论知识更是接近于零。福利院的孩子们视作珍宝的画功,放在业内一文不值。出来闯荡的头两年,他夹在一群科班出身的画师中间,投稿频频遭拒。现在情况稍微好转,大部分时候他可以凭实力说话,但在某些场合,学历依旧是他无法弥补的短板,也是除了没有双亲之外,少数会让他感到自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