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院。
七月的天愈发地炎热了,文君华整日都呆在房内不出门,连每日要去文李氏房内问安的礼节都被文伯阳吩咐着,一应免去。
此刻正端坐于冰凉书案上练字的文君华,是怎么也想不到,文李氏会在这么炎热的午后来看望自己。小寒通传了一声,文君华微微皱眉,无法只好搁下了手中的笔,交给白露清洗。
这文李氏一进屋便兴致高昂地说了句:“这大暑天儿的,君华的房内却还这么凉快,实实羡煞旁人呢。”文君华不予理会,只上前来微微欠身问了个安,她身边的一应丫鬟也纷纷对着文李氏行了礼,文李氏身后的连红亦恭恭敬敬地给文君华请了安。
不一会儿,春分便手脚麻利地带着几个手捧托盘的小丫鬟上了茶点来。文李氏却也不关心地那精致美味的点心,眼神直直地往文君华练的字上瞟。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却见文李氏忽然暗了神色:“哎,君华原先的字是极好的。何曾想上次大病一场,竟落下了病根,现下你的右手可还绵绵无力?”
文君华自是明白文李氏这一番话不过是在做表面功夫,便嘴上回道:“多谢二娘关心,君华的右手只是写字不利索,这日常起居,却还是能应对自如的。”
“那就好。”文李氏说话间端起了茶几上的香茶轻抿了一口,遂又看了一眼那宣纸上的黑字,“字迹虽不若从前,却也还看得过去。我的儿,只一个多月,竟让你练就出这样的成绩来,实是难为你了。”
文君华也顺带看了一眼书案上的字,嘴角微翘,经过日以继夜的努力,她终于能够写出一些像样的字来。虽然谈不上字迹娟秀,倒也工整了不少。回神过来,她点点头:“不辛苦,右手写字虽不利索,但是基本功还在,不妨事。”这样说,才更加不容易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能识字读书是好的,不过,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只管多学学素日娘子们教予你的女红,管家之道便是。”文李氏略有深意地看了文君华一眼,随后神色又恢复如常,“至于这些个写写画画的活儿,大抵是男人们的事儿。日后你嫁了人,光是会这些写写画画的,只怕会招人诟病。”
“二娘所言极是。”文君华不予争辩,只顺着文李氏的话往下走。一旁的小寒白露等人也都恭恭敬敬地站着,未有言语。
就这样,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客套着。如不是前些日子发生了碧灵寺那段插曲,此刻的文君华,还真要以为文李氏是转了性了,关心起自己来了。
两人正聊着,却见门外有两个婆子架起一个丫鬟朝着这边走来。
待走近了,文君华方看清,那两个婆子是毓秀院负责杂物的粗使婆子。而那个被架起的丫鬟,却是自己身边的贴身侍婢谷雨!
缓缓地放下手中的茶盏,文君华凝了眉,谷雨这番是怎么了?何以路都行不动,要两个婆子给架着走!难怪谷雨早上伺候她洗漱完毕之后,便不见了人影,她本还欲问谷雨昨日被打的耳光还痛不痛,却一直寻不着她的人。
一旁的文李氏见那几人走近了,便自嘴角微微地浮起了一丝笑意。
两个婆子已经进了门,见到文李氏也在,便好生吃惊了一番,遂见了礼,然后二人齐齐地看着文君华,似是等待着文君华的吩咐。
文君华这才看清了谷雨的模样,只见她原本梳好的双丫髻此刻已经凌乱不堪,垂下来的几缕头发遮挡住了她的五官。一身湛蓝色的轻纱衣上,隐隐可见微红的血迹,原本活灵活现的身形此刻更是没了力气,软软地伏在地上!
胸口好似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文君华呼吸不上来,她欲问发生了何事,却见文李氏讶异地说了句:“君华,这丫鬟犯了何事,让你这般罚她?”
文君华心下愠怒,还没问清事实,这文李氏竟妄自断定说人是她打的!真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唯恐天下不乱。
小寒白露春分几个,见到谷雨身上的伤痕,也不由得一惊!她们各自绞着十指,心乱如麻,尔后又齐齐地看向文君华,盼望着她为谷雨出气。
“二娘说笑了,君华亦不知发生何事。”文君华说话的时候,眼神直直地盯着婆子和谷雨三人看,却不去看文李氏一眼。
文李氏也不恼,只在一旁捻了一块点心放入口中,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谷雨,你说,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文君华一脸关切地看着此刻伏在地上没了一丝气力的谷雨,心中满是酸疼,如若不是碍于文李氏在场,她早已命人将谷雨扶了起来。
谷雨软软地趴在地上,身体颤抖不止,她看了看文君华,只一眼,便缩回了自己的眼神。尔后,又似求救似的看向了文李氏。最终嗫嚅着,不敢出声。
小寒心急,看着谷雨这样子,便不由得说道:“谷雨,你倒是快说啊,是谁把你弄成这样子的!”说话的时候,小寒还双手紧握成拳,一副要为谷雨报仇的模样。文李氏扫了小寒一眼,小寒便埋下头去不敢再吱声。
谷雨还是没有开口,却是其中一个婆子上前道:“大小姐,奴婢该死,不知二夫人也在,让这小蹄子污了您和二夫人的眼。奴婢这就将这小蹄子拖出去,接下来要怎么做,静听大小姐差遣。”
闻言,文君华心中一突,有不好的感觉涌现了上来,她直直地看着谷雨,不可置信地轻摇了摇头。小寒白露几个亦是惊诧不已,从一早梳洗开始,小姐就同她们在一处,也没听小姐说要重罚谷雨啊,不过是昨日让她领了几个耳光罢了。
文李氏眼里闪过一丝得意,她笑着摆摆手:“其实屋里的下人犯了错,惩罚整治是应该的,君华不必在二娘面前遮掩什么。二娘每日管着府里这么多人,这种场面亦是见多了。”顿了一会儿,文李氏的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精芒,“不过,君华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小小年纪却下如此重手,倒是不该的。身为二娘的我,自然是逃不了责任,都怪二娘素日太忙碌,没法空出身子来好好教你把握个尺度。”
文君华脸色发白,双手隐在袖中,身子微微颤抖,她对文李氏的讽刺充耳不闻,眼眸只直直地看着此刻一脸哀怨的谷雨。良久,她才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道:“谷雨,你亲口说,究竟是谁,将你打成这样的。”
一旁的白露早已看出了几分端倪,她担忧地看了文君华一眼,遂细细地去观察谷雨此刻的神情变化。
“奴婢,奴婢该死……是奴婢自己轻贱犯了错,小姐罚奴婢是应该的,是奴婢自己该死!”谷雨嘤嘤地哭道,声音亦是断断续续神志不清的,可见伤得不轻。可是,这么断断续续的一番话,却将这些日子以来,文君华与她之间的信任全然打破!
她在胡言乱语,可一旁的文李氏,却听得眼角微翘。
文君华仰头,努力地深吸了一口气,真没想到,自己处处小心,最后竟没能提防上自己身边的人!她转头看了一眼其他三个近身丫鬟,她们几个被文君华这么一看,心下更是愕然。遂又齐齐狠厉地看着此刻满口胡话的谷雨。
“你嘴里乱说什么,小姐素来待你不薄,你的良心都被狗给吃了么!”小寒沉不住气,忽地上前指着谷雨愤骂,她刚才还心疼谷雨来着,竟想不到,这蹄子却是只白眼狼!
“住口,你是什么身份,主子面前岂容得你来插嘴!”文李氏忽地站起身子来,眼神锐利地瞪了小寒一眼,小寒被生生唬住,不敢言语。
文君华略有深意地看了小寒一眼,又想起了那日自己坐于藤椅上,谷雨剥荔枝给自己吃的温馨场景,心里更是刺痛凌乱。过了半响,她的神思终于清明了。至少此刻,她不可以再轻信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即便是此刻愤愤不平,为自己说话的小寒,谁又能料到,下一刻背叛自己的,会不会是她呢?
到底,还是自己大意了……
心疼的感觉在逐渐消失,文君华厉色看向谷雨:“你的确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这毓秀院日后容不得你这样的人,回头我让夏管家安排下,你好自为之。”谷雨一个人,肯定没那么大的胆子,她定是听命于谁。
思及此,文君华抬头看了一眼起身欲走的文李氏,心下已然明了。难怪,好端端的,她竟不顾夏日炎炎,亲自来这毓秀院看自己!
文李氏双唇微抿:“时候不早了,二娘就不打扰君华休息了。”行至谷雨身边的时候,文李氏满意一笑,遂又回过头来对着文君华说,“至于这个丫鬟,是要逐出府还是如何,全凭君华一句话。”
文君华起身,道了声恭送的敬语,遂全身颤抖看着文李氏离去。
文李氏走后,小寒立即上前去扇了谷雨一巴掌!谷雨被小寒打愣了,没有还手,只是伏在原地埋头紧咬着嘴唇。但是小寒尚不解气,嘴里噼里啪啦地骂了起来:“小姐这些年来待我们怎样,你自己心里清楚!如今你倒是好,反过来咬小姐一口。今日这样的情形被二夫人瞧见了,明天府里的人指不定怎么编排小姐!小姐尚未出阁,她的名声若是受损,你便是有十条命都补偿不了!”
愣是素日里直白坦率的小寒,都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重要性!
白露沉稳些,她直直地看向架着谷雨进来的那两个婆子:“是谁指使你们这么做的?”
两个婆子方齐齐跪下,叩头求饶道:“奴婢什么也不知啊,全是她让奴婢这么做的,还说事成之后有重赏!奴婢一时贪财,才,才做下这么糊涂愚蠢的事情来啊……”
矛头纷纷指向了谷雨,谷雨却没有多大的反应,好似认了一般,隐忍地闭上了双眼,全凭文君华发落。
这就更加证实了,她是受人指使的,究竟是怎样的恩惠,可以令她这么卖命。朦胧间,文君华想起了蓝泱,当时的她又是因为什么,背叛出卖了自己!
文君华狠厉地看了谷雨一眼,双拳紧握。良久,她摆摆手对着两个婆子道:“将她先拖回自己房里,等夏管家叫来她老子娘领人。至于你们两个,日后不必再出现在我面前,各自收拾了东西出了这院子。该是怎么个安排,我自会吩咐夏管家。”
婆子们不知这事竟这么严重,自知闯下大祸,便猛地叩头求饶。
文君华已经烦乱不堪,她双眼一寒,直直地看着两个婆子道:“是不是要我将你们杖毙了,你们才甘愿!”
此言一出,周围的声音全然消失,有的只是一片寂静。白露几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文君华,遂各自行事。
春分跟谷雨的感情向来很好,现见谷雨出卖了自己的主子,心里虽然也恨,但是往日情谊还在。只哀叹谷雨为何这么想不开,做出这样的傻事来,当下也是帮也帮不得,恨也恨不下。只看着谷雨,簌簌地落泪。
婆子们拖走谷雨的时候,谷雨终于笑了,因为,离大少爷的距离,又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