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天,已经到了真正严冷的时候。泉水结冰,寒风肆虐,草木凋零。而江城的上空,也终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这场雪来得甚晚,但是却来得十分巧。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纷飞在江城的每一处,隐隐覆盖住了曾经发生的那些悲痛与不堪……
文君华闭目端坐于马车里,无声地呼吸着时不时钻进马车内的冷意,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是痛的。车外的北风呼呼地刮着,好似野兽在咆哮一般,席卷着整个江城。
乐恬枭此时是车夫打扮,正悠然驾着车的他,想起刚才见到的已经收拾好心情,容颜疏淡的文君华,心里不禁涌起了几分钦佩之感。
这个女人是不是铁打的,竟然可以在沉痛的心情中立即抽身而退,只是不知道,她的内心,此时是真的平静了,还是极力地隐忍着莫大的痛楚。
犹记得,昨日他带她去见小寒尸身时的场景……
因为怕她倍受打击,所以,他早早地请了人为小寒收拾了遗容。但不曾想,她一进去,见到躺在那儿纹丝不动,身子僵冷的小寒之后,却还是仰着头微微颤抖着。即便是再怎么努力,可眼泪却还是像珠子般滴答滑落。
眼泪渐止之时,她竟又很快地就平复了心情,随后冷静地对自己道,谢谢你出手搭救,不过恐怕此刻,你要再帮我一次,就当是我欠你的人情。他日如若有机会,定会双倍偿还。
那个时候的文君华,浑身每一寸肌肤都透着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即便是窗外刮人脸面的寒风,也不及那一刻她心里的寒意。
她不是天生的大小姐,自小便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她曾经也是个伺候人的下人,懂得为奴为婢的辛酸与苍凉。所以,即便是成了文家大小姐之后,她也无法做到完全如一个大家小姐一般,懂得如何在下人之间游走,拿捏住下人的命脉。
她只知道,小寒自一开始就忠心耿耿地跟在自己身边,即便那时候发生了谷雨的事情,自己对她设防,她也不带一丝抱怨地默默跟着。有人给自己脸子看的时候,她总是不顾礼仪规矩地为自己打抱不平……哪怕是那日被歹徒掳去,平日里胆小的她,竟也有胆子开口说自己才是他们的目标,以此来保护自己
这样可爱善良的一个人儿,老天怎么忍心让她去遭受那些
惶然间,她又想起了自己答应小寒父母的那句,你们放心,两年后,我定将小寒完好无损地送回。
如今,诺言尚在,却人去楼空……让她如何还小寒父母一个完好无损的人?
心尖一阵一阵地抽痛着,微微睁开双眼,文君华面上透着令人窒息的冰冷,如同夜空中洒下的清冷月华,可以浸透别人的心也似。
车帘被北风微微地卷起一角,看着窗外渐行渐近的路景,文君华的双手紧握成拳。那些曾经伤害过她,伤害过她身边人的歹人们,她再也不会有片刻迟疑。定要看着那些人在自己面前肝肠寸裂,受到比之她们还要十倍百倍的痛苦才行
视线移回车厢内,目光落在车厢内安静躺着的女子时,文君华冰冷的面上才稍稍有了一丝暖意。
又行了一段路,马车终于停了,文君华知是到了,便自顾地撩起了帘子,下了马车。乐恬枭此时也跳下了马车,在文君华下来之后,便又跃身上去,从马车里抱出个面容惨白的女子来。
那是,小寒的尸身。
文君华回头看时,心底募地涌起了惊涛骇浪,疼痛的感觉即刻如同毒素一般蔓延至四肢百骸,但是她立马就抑制住了。这一刹,并非是自己痛哭流涕的时候。
绝不将小寒一个人留在那荒郊野外,她要带她回来,让小寒亲眼看着,她是如何报复那些心如蛇蝎的人的。
文君华每朝前走一步,心中的寒意就更甚一分。终于到了,这个自己曾经熟悉的府邸,此时却充斥着一股令她厌倦怨恨的味道。她的心的确累了,但是残酷的现实却不容得她停留片刻。
偌大的文府,此时却全无昨日的热闹与奢华,只见大门口的仆人们均一身缟素,连大门上原挂着的红灯笼,此时也换成了丧事才用的白灯笼。
文君华冷冽的双眸闪过一丝错愕,是在为谁办丧事?文伯阳么
思及此,文君华的心里复又一痛,不会的,千万不要……
“你是何人”守门的这几个仆人是新换的,故而不认识文君华,此时又见文君华身后的乐恬枭扛着一个面容死灰般沉静的女子,便没来由地厉声挡在了文君华的身前阻止她进入文府。
文君华的心里本就寒意浸满,此时也不管此人是何心思状况,抬眼便是凌厉一瞪,随后一字一顿地咬道:“我是何人,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嘿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竟敢这般对我说话”那小厮分不清状况,上前对准文君华的身子就是一推
文君华虽然面上镇定自若,冷若冰霜,但是身体因为这两天的消耗,却是早已成了空壳,亏损的厉害。此时她被那小厮猛地向后一推,便差点往后跌了个踉跄幸好乐恬枭眼疾手快,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来扶住了文君华。
稍稍站定,文君华的双手缓缓紧握,眼眸里早已一点一点地泛起寒光来。她复又抬起头来,面带怒意地看了推自己的小厮一眼:“你给我听清楚了,再不让我进去,仔细你的小命”还不待那个小厮反驳道,文君华便接着咬着嘴唇道,“我是这个府上的大小姐。”
那小厮原想反驳,但是见文君华那通身的气派,与来自她身上那常人所没有的迫人气势,却是张口一讶,未能及时说出话来。但是,思及文府的现状,那小厮复又哂笑一声儿,随后狠狠道:“你这是哪儿来的疯女人,咱们府上的大小姐早已经……”
“住口”刚刚有事要出门的夏管家正好瞥见了这一幕,在看见面容憔悴,但依旧精芒四射的文君华之后,夏管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见那小厮对文君华出言不逊,便忙地喝声制止。
夏管家他们是认得的,便各自嘘了声。
此时夏管家一时之间竟忘了要责罚那个小厮,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行至文君华的跟前,起先他的面上还透着些微的恐惧不敢太靠近文君华。但是他左看右看,见文君华面色正常,有血有肉的,便禁不住激动,哽咽至喉:“大,大小姐,太好了……您还活着”
方才那小厮一听夏管家喊文君华大小姐,便不由得身形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倒下去竟不曾想,这个身着素淡,面无血色的女子,真是文大小姐完了,完了完了
“没长眼的狗东西”夏管家这时才想起方才出言不逊的那个小厮,遂回身喝道,“从今个起你不用在文府当差了,收拾收拾东西,走人”
“哎呀,夏管家,您,您饶了小的罢小的初来乍到,再说了,这大小姐不是已经……”
“住口大小姐这不好好儿的站在这儿么”夏管家怒瞪了那小厮一眼,惊得那小厮不敢再接话,只跪在原地身子微微发颤。这差事可是自己花了好些关系和银钱才得来的,如今却因为自己一个不小心,又给丢了……
若是以前的文君华,兴许会从轻发落,饶了这小厮一次。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只有浓烈的仇恨,顾不得其他。
其余的仆人均被夏管家罚了,但是好歹都保住了他们的职位。并且匆忙之余,夏管家还吩咐下人将府上的白灯笼等等物事全给撤了
文君华见状,不禁在心里舒了一口气,方才见夏管家的种种言行举止,可见这丧事应是为自己办的。
哼,好一个文李氏,她才被人掳去两天,竟就断定自己是死了的,开始张罗起自己的丧事来了等着瞧吧,我会让你好生吃惊一番的。
张罗完一切的夏管家,这才注意到了文君华身后的乐恬枭。因乐恬枭的打扮,夏管家想当然地以为他就是车夫,随后便面含笑意地上前一句:“有劳了。”随后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块碎银予乐恬枭。
乐恬枭黑着脸接过,随后便看向了文君华。
文君华并未看乐恬枭,而是吩咐了剩下的仆人道:“你们上前去将她抬好了。”话毕伸手一指小寒的尸身。
大家这才注意到乐恬枭肩上扛着的那个人,忙纷纷上前按照吩咐做事但是众人才一接触到小寒的尸身,便全都变了脸色那不是人,那是一具冰冷的尸身
“怕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夏管家此时已是猜到了众人的心思,但是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经历丰富的老人,随即便喝令了那几个仆人一声。尔后才满脸疑惑地看向了身旁的文君华,却见她此时正满脸阴狠地盯着文府里边儿看。
仆人们抬好小寒之后,文君华便径直地朝着文府大门迈了进去,头也不回。乐恬枭怔怔地站在文君华的身后,随后心里涌起一阵阵异样的感觉。似好奇,似探究。
这个女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前一刻,她还悲痛欲绝,这一刻,却已经恢复了冰冷威严的模样。她既然如此珍惜死去的那个婢女,为何此时面对着看门的仆人们,却又严厉阴狠了起来?
还有……自己到底是帮了她大忙的人,她竟然都不道一声谢,或者请自己进去喝杯茶,就转身走人了……
乐恬枭黑着脸,见文君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才无奈地转身行至马车旁。将马的缰绳与车身分开,随后拍了拍那匹全身红棕色透着野性的骏马,复又一笑,自语道:“委屈你了,红骜,真没想到,有一天你会充当起拉马车的工具来。”
那马似是听懂了乐恬枭的话语一般,忽地扬起了头来,朝着雪花纷飞的天空长啸了一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