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也是因她一声“世叔”,一句执拗决绝的“小女子平生总高看痴情人一眼”,叫沈淮海知道她也是个痴儿。所谓是英雄,识英雄,才更重英雄;她痴情,才识得旁人痴情,更看重痴情人。沈淮海也因此愿意指点她一二。
沈淮海看向桌上小像,抚摸尾指上亡妻戒指,往事历历在目,这些年间他将谢箴的一颦一笑反复忆起千百遍,时日越长,越该忘的反而在心头刻得越深。娥真入宫那日,请求车马多等片刻,为多画一幅海棠图留在小筑中陪伴夫君。图边又以簪花小楷题字打趣,道是“妾去一二日,郎可伴花眠”,要他伴海棠花图入睡,也好略减相思之苦。可那一别竟然成为永别,她只要他耐心等待一二日,他却已茕茕独立,等了一二十年。
这二十年间,他研成“仙人抚顶”之术,令身无武功之人都能在小宗师佼佼者面前自保,虽出手后三个月仍会经脉尽断,但其中有三个月,便是有生机在,只要他心中看重之人及时回到剑花小筑,三个月内,他定能再想出什么方法为那人续命。
但不料……他的徒儿竟愿为他一死。沈淮海以为闻人照花求他为他灌入内力,只是为日后自保,所以思虑之后还是应允,却不料闻人照花竟是,心如铁石,要以自己一命断蓬莱岛主的大宗师机缘,指望命定成为大宗师之人被封住武功,修为散尽,再也成不了大宗师,就能扭转沈淮海的天人五衰,使他逃过一劫。
闻人照花此时心乱如麻,他重伤回剑花小筑,师尊为他疗伤,已知来龙去脉,今日听师弟说师尊独自出门,就知道是要与蓬莱岛主一会……但江湖传言蓬莱岛主武功恢复,得南楚宗师思憾大师舍命襄助,不知修为已到了哪一步。
他唯恐师尊会如南楚宗师一般……与蓬莱岛主会晤后就耗尽功力而死,内伤未愈就挥退一众师弟,匆匆骑上坐骑“快雪”,疾驰至此,此生从未这样焦急悔愧过。
一路颠簸,黑发散落,绯衣纷乱,面色苍白,唇上还有带血的牙印……再没有昔日那面如好女的静雅忧悒贵公子仪态,连辞梦剑都没有带在身上,一人一马赶来,足下所踏还是室内所穿的薄底丝履。踏在雨后的茵茵碧草上,不久那软底已湿。
闻人照花在沈淮海面前跪下,嘴唇微动,却不知能说什么,哑声再道:“师尊……弟子……”心中只觉自己一无是处,只会为师尊增添烦恼,他天赋亦高,却无心习武,拜在沈淮海门下是奉父母之命,自第一次见这位师尊起,就心生孺慕,日久天长,孺慕变成……有悖人伦之情。他胸中痛楚难以言喻,如同被剖开心,又灌入烈酒,不由得闭上双目,只怕泪水滴落。
沈淮海望他发顶,那一日他失去此生唯一挚爱与未出世的孩儿,却收下今生唯一一个嫡传弟子。从此之后视他如亲生子嗣,悉心教养,在他十二岁就将“辞梦剑”赠与这小徒儿。他还记得赠剑之时,这小徒比剑高不了多少,肌肤白嫩,却双颊绯红,喜色不敢太露,见四下无人才小声问,师尊,弟子及冠之时能像师尊一样高大么?
如今在暮色夕照下,绯衣如血,他的弟子早已及冠长大,俊美如玉人,建兴城中都称他琢玉郎君,性情温顺,仪表出众,无一处不好,却脸色憔悴,眼睫间闪闪烁烁,都是泪光。
他已动用一次“仙人抚顶”,沈淮海却一时之间找不到使他体内留存的内力不伤经脉地散去的方法,他忽地心中一空,又是自嘲,我想为娥真寻一线生机,却断送了弟子性命。
闻人照花双目紧闭,不敢看向师尊,师尊喜洁又重仪态,自己现下衣衫不整,若是师尊眼中有失望神色……却不料一只手抚上他头顶,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小花儿……”
闻人照花胸中一震,整个人都在颤抖,不必睁眼也知泪水收不住,如露珠般一颗颗滚落膝下碧草上。手腕却被一只惯翻文本,指腹有茧的大手握住,一声脆响,那只胭脂玉环碎裂坠地。闻人照花的心也如琉璃四碎,他疾声道:“师尊不要!”却为时已晚,只觉周身经脉一阵剧痛,沈淮海已收回他留在他体内的内力。
——若能轻易收回,师尊怎会还花费心机寻觅其他方法?径直收回内力,无异于承受自己发出的全力一击。一连几个时辰支撑“重花狱阵”已经大大损耗沈淮海的内力,再受自己一击,他嘴角立即溢出血丝。乐逾凭望气之术看去,只见沈淮海身上潮汐般流动不止的气顿时一滞,竟如一刹那间浩荡江海被冰封冻住,大半气机断绝,只余几线微弱气息运转。
闻人照花匆忙起身要扶他,沈淮海却挥手要他不必惊慌,反手以素帕拭去血迹,自评道:“真是自作自受。”
他缓慢将画坏的小像收起,放入怀中。又自袖中取出一卷帛书,掷给乐逾,道:“乐岛主体内所留最后一枚九星钉可以此法取出。‘九星钉’归乐岛主所有,用法尽在这卷帛书中。”又评蔺如侬道:“要是你能放下心中那口气,来日宗师之中,必有你一席之地。”蔺如侬娇艳含笑,鼻中轻嗤一声。沈淮海不再多言,转身走上那油壁车。背影虽伟岸,却步伐迟缓,有寥落之意。闻人照花立在原地,神色如死去一般,眼中再无神采。不多时,一个幼徒在车窗听得吩咐,上前恭敬传话,师尊请大师兄上车同坐。闻人照花这才慢慢登车,见沈淮海不能正坐,高大身躯略靠着扶手,不敢触碰他,唯有迫切低声道:“师尊……还好么?”沈淮海体内气息已乱,勉力安抚徒儿道:“无妨。”闭目养神,任机关启动,油壁车自行归去。
乐蔺二人默然目送,马车轮压着一径落花远去。蔺如侬眼见身侧一瓣飞花落下,玉指轻轻一夹,已将那花瓣夹在指间,拈花而笑,美目流盼,道:“便是如此了?”
乐逾也对她道:“便是如此。”闻人照花对师尊的痴恋……沈淮海是当局者迷,还是故作不知,都与旁人无关。乐逾与蔺如侬,闻人照花与沈淮海,就如沈淮海的“象”万丈红尘,红尘之中,都是痴人,都有一身冤孽。
蔺如侬自语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她与乐逾同行至此,也该告一段落。她身孕已近四个月,应当回归东吴,不会再与乐逾跋涉北上。她又斜乜乐逾一眼,妩媚地以指掠鬓,犹如当年裸露一足,叱一声“当心”,却反手打出珠花一般,道:“我倒真想亲眼瞧见近两百年来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冒武林大不韪的犯上之战。虽然这一战,多半是你的亡命之战。但是,万一——”
万一乐逾冒犯北汉国师而不死……蔺如侬以手指绕骏马缰绳,道:“乐岛主晓得我为什么陪你走这一遭?”
乐逾望入她眼中,道:“乐某想来,大美人是为了腹中女儿。”蔺如侬微微一笑,温柔抚腹,道:“乐岛主果然是个明白人。”她早在入楚宫前就定下这主意,否则不会要乐逾为腹中女婴起名,让这未出世的孩子与蓬莱岛的渊源再深一层。
蔺如侬不能看她长大,生下这孩子后,她有一件事必须去做。蔺如侬脆声笑道:“前些时候我说过,师怒衣已经被人杀了,乐岛主却不问我谁杀了他,看来也已经被你猜着了。”
江湖中与师怒衣有仇的人多,敢报仇也能报仇的不足一掌之数。让蔺如侬如此伤神,多半是岑暮寒杀了师怒衣。可师怒衣即使天人五衰到来衰弱至极,也是宗师之身,没有理由被小宗师所杀,其中必有内情。岑暮寒的师父死在他手上,岑暮寒因此第一次与蔺如侬决裂,或许师怒衣壮年时杀妻逐女,人之将死,终于决意做一次慈父,用一死了结杀岑暮寒之师的旧债。但那又有什么用?
蔺如侬轻易道:“岑郎杀了师怒衣,我就要杀岑郎。——我恨不得亲手取师怒衣性命,但只有我杀得,旁人杀他就是与我为敌。岑郎杀他就是负了我。他既然负了我,我心里头就负气,天下大多数女人遇到我这样子的事,身为母亲,或许咽得下这一口气,先把孩子养大,我却不要这样。我一生负气到底,没有一次忍气吞声过,这次若不杀岑郎,我每一日都被气恨煎熬,生不如死。所以还是趁早杀了岑郎的好,可杀了他我却也不能独活,这样一来,这孩子注定一生下来就父母双亡。”
她虽爱这未出世的孩子,却绝不会为这孩子委曲求全。说到此处,忽然嗤笑一声,道:“乐岛主,我这样的女人算不得好母亲。我记得乐岛主的娘亲也早早抛下你去求她的宗师之道,这么多年来……你恨过她么?”
乐逾闭眼片刻,想起他母亲,道:“我母亲与蔺大美人一样,若要她待我长大再去求宗师之道,待我长大的每一日对她而言都生不如死。世间对女子苛刻,对做母亲的女人更苛刻。她是我母亲,但在是我母亲以前,她先是乐羡鱼。世人说她任性,我却盼她任性才好。”
蔺如侬轻轻一笑,扬声道:“乐岛主既然晓得我是为我未来的女儿筹谋,就与我击掌为约。”她举起一只手,正色道:“日后我的女儿要是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乐岛主可会护她?”
乐逾与她一击掌:“乐某就是她的依靠。”
蔺如侬眼波转动,又道:“若她被我或岑郎,甚至师怒衣的仇家寻仇,乐岛主能否护她周全?”
一声脆响,这二人又一击掌,乐逾目光锐利,神色却悠然,道:“包她毫发无伤。”
蔺如侬妩媚地步步紧逼,道:“若我的女儿是与我一样的妖女,离经叛道,千夫所指,惹下仇怨孽债无数,到那时乐岛主还会一如既往,护着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