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招金莲幻象,第二招茫茫红尘,第三招血池尸狱。三招已过,不必相让。只听“叮”的一声,纤纤剑弹出鞘。
乐逾胸中一阵刺痛,他上一次见纤纤出鞘就是十六岁时被母亲打落海中。此后再不曾见母亲用过纤纤,只见母亲抚剑沉思。如今才知她当年反复沉思的是什么事。
旧日纤纤在母亲手中,剑锋上的光如月色,出剑时如裁剪素帛,割裂白绢。纤纤是一柄女子之剑,较颀颀短窄,较世间大多数男子的佩剑短窄,轻灵锋利,可藏于女子春衫薄袖之内。如舒效尹一般的高大的男子使来应当怪异,可舒效尹驱使纤纤却如行云流水。
不是他握住短剑,舞剑若行云流水,而是短剑为他御使,环绕他身侧如行云流水!舒效尹念道:“天地解兮六合开——”
纤纤划开他先前所造就的天地,那天地本是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此刻一苍一黄二气又混为一体,在他身外环绕,越流越快,那分明是他的宗师之气!
这是他一手所造天地,在这天地之中,乐逾连接近他都做不到!苍黄二气暴涨,乐逾也被两股气击中,推出数十丈,颀颀几欲脱手而出。伪宗师与宗师都有“气”护体,在双方之气相弹时,就在顷刻之间,宗师之气已经震伤乐逾肺腑。
他却不退,猛力以颀颀刺入地上,双掌交叠握住剑柄稳住身形,入地一尺的颀颀在地上划出一道深痕。他不退半分,反而在这宗师之气的压制下,一步半步,一分半分向前。
宗师之气涌动,三十丈内如一个漩涡,巨力将人向外推。砂砾在这气流中如刀一般,乐逾发带早已被这飓风割断,黑白交杂的头发散开,衣袂扬起,功力已运至极致,每一步都是对地面重击,山岳震颤,留下深有数寸的足印。
他每近一寸,五脏六腑就痛苦一分,却不曾皱一次眉。舒效尹在空中俯视他艰难近前,不再留手,也不再多看他,抬眼念道:“星辰陨兮日月颓——”
日月自舒效尹袖中生出,高不到他肩膀,在他左右侧黯淡对映。天上苍黄二气流转,舒效尹身在其中,广袖当风,宛若神人。他的身影大如真正的日月,而日月上浮,只如他的双目。与他相比,日月黯淡无光,天空中层云上隐隐出现成百上千细碎阴影,只听呼啸之声由远转近,那成百上千阴影竟是巨大陨石如雨一般自天外坠落,满天繁星都坠下。陨石在高空大如轮,大如船,大如屋舍,大如高楼殿宇。巨响如雷声起伏,轰鸣不断,无休无止。
颀颀斩碎飞来的陨石,剑上流下一道细细的血痕,握剑的手虎口崩裂,人却已踏石跃岩,来到舒效尹正下方。一道银光闪耀,那光如白鱼鳞,纤纤剑柄浮在舒效尹掌心。舒效尹明知乐逾既然拼命到与他只有二十丈距离之处,必然有一剑只能在二十丈内施展。他有心一观这一剑,对天独吟道:“我腾而上将何怀——”广袖上扬,一道白光抛出,如一尾白鱼跃出水,刺破流转不止的苍黄二气,向乐逾逼去!
纤纤宽不足三指,可自舒效尹手中抛出,犹如一柄宽百丈的巨剑!飞过之处,其下百丈地面显出深壑,立即化成悬崖,两侧不断向中间深渊陷去,那一道深渊直指乐逾裂去,眼看乐逾就要失去立足之地!
就在此时,乐逾扬眉一笑,陡然出剑。他好似不在宗师之气的万钧重压下,没有五脏六腑隐隐作痛的内伤,犹如在鲸鲵堂外松石园中乍听松针落地,展臂出剑,要将如针的松叶从针芯割成两半。这一剑至轻松也至决绝,不留后路,任脚下大地裂陷,任万劫不复,他只出剑。
这一剑曾令宗师动摇,曾令金莲开谢,曾令红尘雪亮。
他曾问过闻人照花为何挥剑,道是什么,如今他心中明白如镜。我为何挥剑?因为这世上在没有能阻止我挥剑的事,宗师不能,天地不能,神不能,鬼不能,生不能,死不能,欲不能,爱不能——
这一剑犹若平平无奇,但纤纤与颀颀相碰时,颀颀剑尖忽现出一个“象”,见过世间所有宗师之“象”,他这伪宗师真正离宗师只差一线,竟生出一个尚不成形的“象”!
宗师袖中有天地,可拂袖使天塌地陷、星落如雨,以万万人身家性命为游戏。但当宗师这天地之“象”山崩地裂,乐逾剑锋上却生出浩瀚汪洋,填平深渊,那千重波万里浪席卷而来,万丈波涛拔地而起,在风浪之中将他托举上云端!
他的“象”是人间自有大江海,万里波涛天上无。舒效尹自视神人,视世间生灵如蝼蚁,平生只愿与天相争。乐逾的“象”却是人间,他心中的江海在人间,又何必上青天生波澜。
颀颀剑光逼去,舒效尹袖手以待——乐逾“象”已成,灵光一闪,他要立即收剑领悟,才能一口气突破宗师境界。谁会为这一剑放弃那十年二十年不定有一次的灵光一闪,那一生或许仅有一次的宗师机缘?
乐逾应当停,却没有停,颀颀与纤纤剑锋相撞,剑知主人心意,都有决然之意,因这决然,更是雪光耀眼。舒效尹是宗师,乐逾这一剑离宗师只差分毫,宗师决战,必死其一,宗师的兵刃也必折其一。上一次两位宗师对战,就以乐羡鱼身死,太阿折断为结局。如今两剑交碰,交相辉映,双剑交击生出断金碎石之声,颀颀剑锋抵上纤纤剑身,舒效尹乍觉有异,为时已晚,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随一声几不可闻的脆裂声响,纤纤——竟在电石光火之间,从颀颀剑锋所刺的一点碎裂,断为数截,剑锋冷光犹在,剑却已彻底损毁!
纤纤因颀颀而断,颀颀是弑母之剑——纵是当世宝剑,也要为乐逾这不得不出、势必要出的一剑让道。
舒效尹不及反应,颀颀已直指他的面门。舒效尹自成宗师以来再未有过如此折损颜面之事,他生出愠怒,高天无云一般的蓝目中暗潮涌动,雷霆起伏。乐逾无异于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宗师之怒,足以使天地翻覆,颀颀才碰到他,便立即被震飞,连同乐逾一起,力竭倒地,倒在尘埃污泥之中。
乐逾却握住颀颀反插于地,勉力支撑身体,他任灵光逝去不去抓住时机,眉心那缕未成形的宗师之气已经消散,却在尘埃污泥之中纵情大笑。舒效尹道:“你笑什么。”乐逾道:“世人说宗师不会被凡人所伤,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这样说。”
舒效尹道:“你以为你能伤……”这一言戛然而止,他的右侧下颌边,竟有一道细若蛛丝的划伤。那痕迹实在太细,以至于不痛不痒,若不是逐渐流出一点血,显出蛛丝似的血痕,纵连舒效尹自己也不能查知自己受了伤。
他受了伤?他竟受了伤!他竟被人所伤!尽管一个伪宗师竭尽全力,身受重伤,才能伤他分毫,但他竟然被人所伤!
他一世与天争,自比神仙,竟被凡尘蝼蚁所伤。舒效尹外表仍平静从容,以手指轻拭伤处,道:“你这一剑叫什么名字?”
乐逾踉跄倚剑起身,道:“‘文殊’。”
宗师之气一旦消散,掉落伪宗师境界,他就再也不可能挥出那含有宗师之“象”的一剑。但“文殊”现世,只需一次就足够了。何谓“文殊”,他在华严世界的金莲法象中悟出这一剑,只因他在象中见文殊仗剑逼如来。
《大宝积经》记载,文殊菩萨为使五百位菩萨醒悟,手持利剑向大日如来刺去。他以小宗师之身挑战宗师之中第一人,正如同菩萨仗剑逼佛祖。这一战之所以不得不战,便是要让世人看清,宗师并非不可违逆,宗师并非不会被凡人所伤。纵是蝼蚁,也可以反抗神明。
舒效尹沉吟片刻,蓦然一笑,道:“你以为真的会有用?我观世人如蝼蚁,他们根本不会明白你的用意。你或早或晚,总有一日会成为宗师,不会有人记得你挑战宗师时还不是宗师,他们只会记得一个宗师伤了另一个宗师,就像所有揭竿而起反一个皇帝的人最终都会变成另一个皇帝,与凡人有什么干系?”
乐逾与他相对,形容狼狈,散发间黑白夹杂,此时一扬唇,道:“那我便今生今世,永不做宗师。”
第90章
“今生今世,永不做宗师”如洪钟撞响,每个字都震荡在舒效尹耳中。他要为世人敢反宗师断绝自己的宗师机缘,世上只有人不要命的去求宗师之道,又哪有谁倾尽一生拒绝成为宗师?
但乐逾一字千金,言出如山。他说要绝自己宗师之路,就势必下定决心永远不成宗师。舒效尹霍然醒觉,他输了,天机胜过了他。天要让师怒衣成大宗师,他就令师怒衣坠入血池地狱。他以为天又选中乐逾为大宗师,因此使乐逾自种情蛊,陷入情劫,又收瑶光为徒。瑶光是他选中的棋子,乐逾是天命的棋子。
舒效尹搅乱乐逾的命数,只因为乐逾是天命选中的大宗师。他从不在意谁是大宗师,也不畏惧大宗师的出现会令他也天人五衰。他要胜的是天命!
但此时他猛然惊醒,乐逾不是天命选中大宗师,他连宗师都要舍弃,更何况大宗师!乐逾只是天命用来引开他的饵,他被乐逾引开,天命选中的真正的大宗师才能不被他干扰,不重蹈师怒衣的覆辙!
天命真正选中的人——是瑶光——却让舒效尹以为她是舒效尹选中的棋子。可笑他竟被蒙在鼓里,自以为棋高一着,反而落入天命的圈套!
舒效尹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世上最可笑的人不是你,而是我!”苍黄二气随他衣袖挥推而破,一泄如注,这衣衫飘扬,形貌如神的宗师之中第一人道:“我不信天,你不做宗师,我偏要你做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