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不成为宗师,固然是半为苍生,可余下一半却是为美人。
他不以为苍生摒弃宗师之道为荣,也不以为美人摒弃宗师之道为耻。乐逾在雪径中一步步前进,笑道:“你听我说,我一生爱美人,看过许多美人。你纵是绝色,看久了我也该腻了,不应该觉得再有什么。”
萧尚醴无法置信乐逾会对他说这些,只道是他脑子坏了,还是我耳朵坏了,在历经生死后对我说,他应当早就看惯了我?一时在乐逾怀抱中不语。却见乐逾双眼望他,面容深刻,英俊无比,眼中更有江海般的坦荡深情,道:“为何我看了你这么多年,还是觉得你美得不得了?看来即使我看尽天下数不清的美人,自诩多情,最终还是要败给你的好容颜。”
他爱美人,却只爱“你”这美人。萧尚醴胸中发烫,乐逾的言语入耳,一字一句,撞得心口鼓胀,直欲冲出些什么。被他抱在怀,每行一步,萧尚醴便碰上他的胸膛一下。那滚烫的热涌却又渐渐冷却,热血冻成冰,冻成利刺,刺入他胸口。他想与乐逾长相厮守,一日不见就痛苦难当。可他们一在江湖,一在宫廷,如何能长相厮守。
乐逾道:“我能舍弃宗师之道,你又能否舍弃帝位?”萧尚醴心中天人交战,他只愿能不管不顾说一声能,若是从前他还在权势与乐逾之间挣扎,这几日后也不会再挣扎。这几日里他无数次想过,若乐逾真被宗师杀死会怎样,每每想起,就胸中剧痛难忍,心被千百根刺戳穿,一刻不停。但他实在有不能离去的理由,萧尚醴明明说出口艰难,却强装平静,一一数道:“攻越大计才定,新征辟的官员尚未入朝……子侄辈年幼,不堪压制朝臣,兄弟中只剩庸碌之辈……”内忧外患,一国天子之位是他的职责,为这份职责,亲兄长死了,阿嫂也死了,在尽责以前,他又怎么能抛开一切,与心上人去世外做神仙眷侣。
乐逾道:“你需要多久?”萧尚醴不敢直言,终是低低道:“至少十年。”
乐逾却不对他发怒失望,只道:“那么就十年。我愿等你十年,十年后,你来蓬莱见我。”
十年如此漫长,萧尚醴一怔。整整十年,这十年间,江湖归江湖,朝堂归朝堂,他们远隔山海,不能轻易相见。
但玉熙殿内,蓬莱岛上,但使此情长在,此心不改,十年又有什么可惧。
他反手环住乐逾颈项,乐逾仍是抱着他前行,山中不见人,梦中更无他人,他们身后留下一行足印,渐行渐远,在这看不见尽头的雪境之内,萧尚醴依偎着他,直至梦境消散。南楚国君起身追出几步,启唇发声,想要挽留一句“逾郎”,出口前才发觉身在殿内,侍女与内监不知这位陛下为何梦中惊醒,跪伏一地。他眼前唯有帘幕被夏风拂起,宫苑广大,殿阁连绵。
第91章
千里之外,天阙旁山川中更高处,终年积雪,山壑之中,一个男人仰躺在厚厚的积雪里,衣上几处破烂,几处血痕。一架机关鹤散成破铜烂铁,散落在他身边。
他自断气脉,伤势太重,脱身之后乘鹤远行,甩开那些江湖人士,却飞不了多远就昏迷过去,只紧握颀颀。
但他所修心法是精妙无比的正趣经,人虽不省人事,丹田内残存的真气却缓慢运转,越转越快,运行一周,自行修复断裂的气脉。
一连三日,他不曾醒来。直到第四日,云层散开,浓重的云雾中露出日光,日光映得雪岭雪光灿烂,满地烈烈的白。那光照在他脸上,他眉眼微动,握剑的手指挣动,终于在这日光下醒来。以手撑地,在这雪中支起高大身躯,头发披上侧脸。
他浓眉压下,只当满肩是雪,又或是被雪光晃花了眼,可定睛看去并非看错。他闭上双眼,似叹似笑道:“这如何是好?”自查伤势,倒是已好了三成,索性一笑,在这大雪中盘膝而坐,再运行一次真气。
六月底,天下皆知蓬莱岛主乘鹤而去,不知所踪。就如他当年只身一剑,阻明鉴司三日,也是一日千里,难以论行踪。有当日观战之人向春雨阁买消息,一问蓬莱岛主是否已成宗师,二问蓬莱岛主身在何处。春雨阁避而不答,顾三只含笑道:云中偶露鳞与角,踪迹岂被凡人知。暗合那句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十天后,《蓬莱月闻》刊出,整个江湖才收到准信,蓬莱岛主已归蓬莱。
外间猜测纷纷,编出种种传奇,乐逾回蓬莱几天,却镇日在八面风来阁中睡觉,在阁内放床榻枕簟,高卧不起。蓬莱岛上诸人问他为何不回松石园鲸鲵堂去睡,他手臂下又枕着剑,脸上盖着书,道:“此处风大,甚是凉爽。”
蓬莱岛上诸位校书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林宣自辜薪池的云生结海楼走入八面风来阁,也忍不住笑,却又微微摇头,思忖起辜薪池对他叹道:他与宗师一战,岛上诸人口中不说,都担心他的状况。若不演一出白日安睡,怎么能使老先生们安心。林宣打趣道:“岛主只要不在这里脱光了袒腹而眠,想来其余都是无碍。”
一旁的几位校书听闻,都自忍笑耸肩。忽听衣衫摩擦之声,八面风来阁外间屏风后一个高大的人影坐起,长剑书脊与床榻磕碰,抱臂靠屏风道:“你说我什么?”
林宣眼见辜薪池不在,他的先生不能救他,就轻咳一声,道:“我说岛主应当感兴趣,南楚有新讯息传回。”
六月二十九,楚帝下诏,册封已故英川王的嫡子萧酬为英川王世子,又令皇后收已故英川王的庶子萧醍为义子,留在宫中抚养。在下诏之前,英川王府上那一对兄弟已在延庆宫中住了几个月。如今诏书下,英川王妃之子身份分明,惊人的是那市井之中一度被传言有麒麟命格的已故英川王庶子一跃成为皇后的养子。
萧尚醴名义上只称皇后自数年前流产后一直心中郁郁,又尤其喜爱萧醍,是故收为义子,亲自养育。然而田弥弥深知,此子实则是萧尚醴的同胞兄长,昔日昭怀太子在世的唯一血脉。她不由揣测,萧尚醴是否有意还位给昭怀太子一脉,其后又暗自一惊。萧尚醴若有心还位,应当收他为天子义子,而不是皇后义子。
乐逾不置一词,他深知萧尚醴的心性,心底只道,幼狸对英川王一脉果然忌惮得很。他若不能传位给自己的儿子,就只愿传位给哥哥的儿子,这天下必得给有周朝血统的人来坐。
萧醍虽是昭怀太子唯一血脉,但在英川王府长大,名义上是庶子,这些年来已经习惯被萧酬压过一头。萧醍聪慧,却过分仁弱;英川王世子萧酬年纪小,却自幼显出大志。来日若将江山给萧醍,谁知会不会落到英川王一脉手中。是以萧尚醴只让萧醍成为皇后义子,过几年再看。
幼狸心思深沉,又有偏执之处,但何为帝心?帝心岂有不阴鸷的。便是见过他凶狠,也觉可爱。
乐逾略一出神,林宣被这岛主盖在脸上是一卷古诗,一见标题,全文如泉涌到心头,林宣眼神一转,故作长叹,吟咏道:“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他强调“生别离”三字,岛上校书郎都隐约猜到,虽不知岛主心上人是谁,但岛主与心上人相隔天涯,虽定下了他年盟约,眼前相思正苦。林宣还未吟完,他自己仍是一副隽雅谦和的模样,阁内却窃笑四起。乐逾随手抓起一卷竹简照着林宣砸来,林宣连忙后退,落地后朝地下一看,是一卷《屈赋》,他本有神童之称,自是八面风来阁内的藏书都烂熟于心,随口能诵,此时一瞬不停,开口立即转为咏叹《屈赋》中语句,道:“——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
重音仍加在“生别离”上。满阁笑声再难压住,更有年长的校书笑得前仰后合,指林宣道:“该打,该打!”乐逾眼见众人开怀,倒也不与林宣计较,笑道:“饶你这回,滚!”
午后辜薪池去查看乐濡功课,诸位校书中有两位去岛上私塾轮课。笑完乐完,林宣将文档安放好,见乐逾还安卧当中,笑道:“有一件事先生叫我对岛主提,岛主的头发……几日下来,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岛主不必再染色遮掩。”
那一日雪中乐逾以为肩头都是雪,原来是本就半白的头发彻底白了。他原本刚及而立,远远望一眼发色如四五十,回到蓬莱之前,不以药物染色,看上去已是百年身。奇就奇在他在像四五十时心头还有些挂碍,如今回首百年身,倒是全然看开了。
再染半黑,是怕乍然全白,引起蓬莱岛上诸人惊吓,只打算隔五日十日一染,一次比一次染得少,做成渐渐白头的样子。
可蓬莱岛上都是心思敏捷、观察入微之辈,辜薪池知他甚深,知道他是为让诸人宽心,便也明知了还不点破。但几天过去,眼看那染出的黑发颜色褪了,不愿乐逾再麻烦染一回。林宣道:“先生说,蓬莱本就是岛主的家,要是岛主在家还不能无拘无束以真面目示人,先生又怎么能松快。”
乐逾道:“他心细如尘。”林宣低头笑了一笑,有人说辜先生的好,比说他的好更令他由衷欣悦。他与辜薪池虽都为男子,且有师生名分,他所怀的情固然悖逆伦常,却是温柔敦厚,让岛上其他人都为之动容,装作不知,不忍打扰他二人。
七月中,蓬莱岛为消夏一连数日游宴。林中溪涧边专门砌出曲折的青石水渠,连通长廊间几个正方的水池。夏日炎炎,岛上的私塾也有几天不上课,先生放学童们出来偷闲躲懒,却也要借玩曲水流觞考校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