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尚醴在高处看过他的宫阙,却不曾在宫观顶上看过月色与雪,看过身边瓦片上反光的霜。这座宫城如此浩大深远,在夜色中更是难以望见四面尽头,他的眼睫上沾上夜雪,手却被乐逾握住,放在手中以内力为他取暖。萧尚醴周身如浸在热水中,乐逾见他双目晶莹,碎雪落在他发丝上额上唇上,又消融于肌肤。不由得以吻代替手,自他额头一直吻到嘴唇。
萧尚醴被他吻着,在他掌中的手轻轻一动,抓住他的手指,道:“逾郎,陪我去观星台一趟,可好?”
乐逾道:“好。”萧尚醴遣人传话,自玄虚观至观星台一路上的内侍宫人都回避。在这雪夜之中,他和乐逾步行走去。一只手在乐逾掌中,踏雪而行,有他内力相护,竟不觉寒冷艰难,身体轻得出奇,行路毫不费力,留在雪上的足印也浅。
自玄虚观去观星台要经过一片林木,乐逾手中提灯,林中只有他们二人,踏在雪与落叶上,足音沙沙,时而有积雪压弯枝条,或压断枝条,枝上的雪簌簌扑地。走到近湖边,水气凝结,竟从树枝上垂下雾凇。更有几树腊梅横斜湖边,从枝上悬下钟乳石般的冰条,通透如水精,被提灯一照,灿然映出金色轮廓。
萧尚醴步伐一停,不由怔住。他从未在深夜独行于寂静的林中,从来是前呼后拥,几曾与心上人独处,这一方天地间再无他人,唯有彼此和这雪月夜的梅花与灯光。
腊梅本该十二月开,但今年锦京十一月尤其寒冷,腊梅便晚到了。世人总当梅花凌寒,却不知梅花也是娇气畏寒的,总要在雪融天暖时开放。腊梅已晚,今年春梅只会更晚。乐逾目力极佳,在这夜中远远看见水渠边一树腊梅与众不同,将提灯留给萧尚醴,道:“幼狸等我。”
萧尚醴不知他要去干什么,独立雪中,见他身影如一只极大的鹤,掠去溶入夜色,不多时又足尖点雪回来,却握住他的手,推开手掌,将一点冰凉沾水的东西放在他掌中。
萧尚醴借灯光看去,那一小点东西竟是被冰冻住的腊梅花苞。厚冰已被乐逾掌心融化,花萼上仅留一点将融未融的薄冰。
乐逾道:“想来前几日天气暖过,又骤寒了,花苞未开就被冻在枝头。”冻在枝头就是开不了了,那花苞金黄带白,雪水干在萧尚醴掌中,手指却被乐逾持起一嗅,听他道:“纵是凋零,也曾到过美人手里,犹有余香。”
萧尚醴握那颗花苞在掌心,与乐逾到观星台。观星台是宫城最高处,可以远望锦京城。萧尚醴与乐逾登台,此前内侍点亮灯才退下,七层观星台每一层四角都有青铜灯树,树上燃烧油膏制成的灯,高台通体明亮,映亮了飞檐外的斜飞的雪。
萧尚醴自台上书柜中抽出一卷图纸,低声道:“逾郎,我将在据此台五十里处,锦京城郊,建一尊巨像。”乐逾看那图纸,巨像高三十三丈,将比这观星台更高,用夹纻技法造成,小指大小就已如船只。那是一尊站像观世音菩萨,面朝昔日周朝都城而立,乐逾看见菩萨面容便知萧尚醴是为谁建这巨像。释迦牟尼称观世音为“善男子”,时下观世音菩萨多为男相,这菩萨面相却更偏女相,法相端丽,仙容正大,既似太后,又似萧尚醴。
乐逾推开那一卷图纸,方才见的是定稿的图样,观世音闭目无笑,尽头是几种呈交萧尚醴御览选定的图稿。这菩萨像监工是善忍,前几稿中观世音有睁目含笑的模样,那眼眸像萧尚醴过于像太后,可见善忍对萧尚醴仍……竟不由自主在为菩萨塑像时用上他的神态。
太后既然崇佛,萧尚醴便要让母亲身去后化为菩萨,永受顶礼膜拜,香火供奉,这是他身为天子的任性。定稿旁还有一行萧尚醴的字迹,写的是“不忍见相”。观世音本有三十三相,不曾有一个闭目不见的“不忍见相”,但他是天子,他说有又岂能没有。他的母亲垂危之时,还在请求儿子不要为她的死苛责旁人,便如观世音观世间苦厄,却因世人太苦,神佛也不忍见,唯有闭目舍身,来这世间与世人一同承受苦厄。
萧尚醴道:“图纸我在继位之初就定下,只是当时国库无力承担造像之费。我已奉佛教为国教,年年祈福,在锦京建像,为母亲积累功德……”但为何,为何?她始终要逝去,如明月沉入碧海,如日落不能挽回。
他是天子啊,不能奉母亲安养,不能留住生母,不能与一心人朝夕相见,不能开颜欢笑,这天子做来,真有什么意思?
萧尚醴被乐逾无声抱住,靠在乐逾怀中,终于动了动,将下颌搁在乐逾肩头,道:“逾郎,今夜留在这里陪我。”后背便被乐逾抚摸,听他在发顶道:“好。”
观星台有供萧尚醴休憩的处所,这一夜他与乐逾同宿,司徒玄启不在意声名,乐逾也不在意顶他的名留下什么“与帝同卧起”的佞幸之事。
他抱着乐逾手臂,两人说话,逐渐说到无话,却觉得这能相依偎的静谧也是好的。乐逾的手一下下隔衣抚摸萧尚醴后背,萧尚醴倦懒中想到,他太久不曾有过这样的安心。却又想到,安心还是有过的,舒心却真不记得何时有过了。
他不曾过过多少舒心日子,自幼看着母亲惊惕度日,如履薄冰,母亲不曾舒心,他也不曾舒心;童年时得天家娇养,却亲眼见过和妃之死,懵懂知道这宫廷深深,险巇无数;再后来,少年时,哥哥死,英川王齐阳王死,兄弟阋墙源于父皇要他们骨肉相残;再然后,遇上逾郎……娶延秦公主,与父皇为敌,弑父;阿嫂不在了,逾郎留不住,母亲也不在了。这一劫一劫,一关一关,一波未落,一波又起,何时才是尽头。
继位以来,他有过狂喜之时,但那是志得意满,是中原尽在他指掌间的痛快,不是开怀舒心。萧尚醴不知何时,攥紧了掌中那颗腊梅花苞。乐逾分开他的手掌,道:“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萧尚醴道:“逾郎,我想看看你。”他伸出手轻轻碰到乐逾的脸,在灯火下痴望他。心中却痛楚道:仔细想来,我与逾郎相处时日短暂,相处之中又频频有矛盾,可即使是矛盾最激烈之时,我强扣他在宫中,再痛再难,只要想到有他,我就安心。
他指尖碰到乐逾的面颊变成手指抚摩,沿他如剑一般的飞眉划入鬓,沿他鼻梁勾画,手指按上他勾起如笑的嘴唇。犹如目已盲、耳已聋,只能用手去摸这俊朗英异的面容。他并不知乐逾头发已全白,此时黑发是染出的,只用手指摸他鬓发,恍惚中疑道:“逾郎的白发,比以往多了吗?”
乐逾捉住他的手指,放在带笑的唇边吻过,哂道:“我听说‘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贵人白发不可惜,可惜美人头上也不曾饶。如此甚好,你的泪都为我流尽,你要长的白发我都代你长。”
世间最公平的只有白发,贫者头上长,贵人头上也长。不饶过面目丑陋之人,也不饶过美人。他却愿替萧尚醴生白发,愿他心上的美人永不必自伤迟暮。
萧尚醴低声道:“逾郎。”面颊贴上他胸膛,手滑入他衣襟,解开他衣衫,自宽厚胸膛一点点抚摩到下腹,再到双臂。不含情欲,只是想亲眼看见、亲手摸到,他身体上可有新添的伤痕。
这具身体强健一如往日,触手温热,小腹上肌体坚实,双臂也坚实修长,宽肩长腿,颈与肩相连处两道锁骨下的阴影如同深壑。这具身体上不曾有新伤,就连九星钉的旧伤都模糊泛白了。
观星台这处寝室,天顶上也有星辰,却是七颗夜明珠依照北斗形势镶嵌。萧尚醴披散头发,看着珠光映照在乐逾身上,只觉得光如山阳,影如山阴,他身上流畅起伏的肌肉犹如丘峦峰壑,叫萧尚醴无端想起万里河山——一时竟辨不清心头是万里河山重还是这个人重。
这一夜又卧在一处,次日晨,萧尚醴仍去早朝。十日光阴,弹指而过。大楚威凤五年一月二十二日,楚帝萧尚醴尊淮南宗掌教司徒玄启为紫虚真人,亲自送至京郊。
阖宫之内,慑于那位陛下的积威,在宫观、观星台、玉熙殿几处的宫人不敢言一字,但人人暗惊,这位司徒真人入宫十日,便留于宫中十夜。陛下夜夜遣退旁人,与他同寝,原本一向重佛,如今却为司徒真人尊奉道教,使道佛两教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这年三月底,入吴协助吴帝平乱的楚军已制住局面,却震破了吴国太后与幼帝的胆。此次平乱楚军又是以方寿年为将,劳师远驰,他自是求速战速决,放出话叛军若降,便许他们不死。永州王叛军却不听从,连月封闭流津郡城门,几乎饿死半城百姓,方寿年费时两月,才得获大捷,就在大捷后斩败军首级五万,堆起一座如山一般的京观。
周始皇帝一统天下以前,各国国君多有暴虐者,大胜后聚集敌人头颅尸身,积聚成山丘高冢,称为“京观”,以此炫耀战功。自周朝以后,三百年来不闻哪位诸侯再行此事。田弥弥听闻堆建京观,也不由眼皮一跳,京观又号为“骷髅台”,真建此台,叛军占据周围城池的余孽见此,该怎样闻风丧胆;百姓见此,又更是怎样肝胆破碎?
萧尚醴见田弥弥神色有异,道:“皇后对此似不赞同?”田弥弥缓缓摇头,说出这话自己都觉得自己心硬血冷,却还是轻声说:“远入他国平乱,方寿年若不以杀伐立威,不说镇压叛乱,便是自己军中都要军心动摇。”
萧尚醴道:“皇后还是心软。”让自己的军队入吴平乱,他岂会做这样损己利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