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宁氏虽已无男子,但我还在,谁敢说宁氏无后?”
比起公主、国母,她骨子里始终是秦州将军的女儿。萧尚醴道:“还未到那个地步。”他仿佛此时才下决定,道:“写信给你的异姓兄长,请他赴秦州。”?皇后写信,他的逾郎一定会去秦州,也一定会知道是他授意。征战之事出自朝堂,在这十年之约未到的十年内,他们原本该互不干涉,但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大楚威凤六年九月三十,大战一触即发。北汉与中原边界各有重兵枕戈待旦,秦州从来是中原门户,《秦州曲》中就有“儿童骑鞍马,妇女能弯弓”之句。此地儿童学会走路便学骑马,妇女亦可弯弓射敌。?这一日午后,城门紧闭,由黑甲军士把守,但听遥遥蹄声接近,众军士都凝神,善听的士卒趴伏在地,闭眼用耳听。一个已有白发却仍健壮的守将问:“多少人?”那士卒报道:“只有一匹马!”极力倾听,又道:“马已疲了!”
却见城外百里,这才出现一匹马,一个人,那马不知奔跑了多久,本是世间难得的神骏,此时竟体力不支,哑嘶一声倒下,重重倒在满地尘沙之中。马上的高大男人却已如一只鹰隼飞掠而起,守城将士齐齐举弓对准他,却忽然听见一声高喝:“不要放箭!”一排军士看去,却是个一身白色僧衣的僧侣手抓念珠,僧鞋点地,自城内向城楼飞掠,正是数日前遵楚帝之令赶来的善忍。
萧尚醴令善忍去秦州,纵北汉有瑶光姬,也可以拼杀一阵,不至于无小宗师中的高手坐镇,即刻败下阵来。善忍盯着那疾飞接近的身影,心道:“蓬莱岛主也来了。”那个男人已在城楼高处檐上站定,面朝北一笑。接近他的士卒这才看清,此人看身形面容不过而立,却已经白了头。腰间佩剑,既宽且长,是天下闻名的“颀颀”。
那同是白发的守将却看着这人,想起三十多年前,自己二十余岁时,追随宁将军巡视城防,在大雪中见到的一个独自出城入北汉的女人。
她衣裙颜色与眼前男人不相似,身材与眼前的男人不相似,五官也不相似,唯一相似的是面朝北汉时的扬眉一笑。她昔日雪中开伞,一笑嫣然,却与她的儿子一样,有一种大敌当前仍举重若轻的潇洒。让见到这一幕的人不由得舒心下来,纵是面临一场恶斗苦战,也坦荡无惧。
而此时神人殿内,磨剑堂武士向谈崖刀禀告,谈崖刀直走入石室。那石室中除瑶光姬外,还有一个鬓发花白的男人,腰间金带,佩有弯刀,那弯刀刀形如月,是唯有左右亲王与国主可佩的金刀。这男人正是瑶郡主的父亲北汉右亲王,谈崖刀既不行礼也不多言,只道:“秘谍来报,蓬莱岛主已离开南楚向秦州去,此时应该已到秦州。”?右亲王年过花甲,久在军中,秉性刚烈,此时怒道:“南人的宗师高手已经来了,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你一个人的承诺能和国家比吗?你要眼睁睁看着我们北汉的勇士死在南人的高手手下,却不出一份力!你要眼看着南人一直打到雁然山下,要看我们的牧场上都是北汉人的尸体吗!”?
他的须发都颤动,目眦欲裂,却犹如老了十岁。他的第七个孩子,这个女儿出生之夜,瑶光星大放光芒。王府中精于天文的门客说那是祥瑞之兆,瑶光星会滋养万物,使北汉的国土和平富有。曾几何时,曾坐在他怀中叫着父亲的女娃变成了这样,那是他曾牵来小马驹送她小皮鞭,让她踩着他的手第一次上马的孩子,他最最宠爱的女儿。他曾带她去看大片大片的山花,骑在马上,指给她传说中北汉人起源的雪山。她性情沉毅果决,他无数次想过,若这是个男孩,他愿意让她作继承人,他会多么为这个儿子骄傲。“他”会像他的父亲一样能征善战,会为北汉立下大功,带北汉铁骑南下中原,叫南人望风而逃——“他”会和“他”的父亲一样,作为英雄留在北汉的历史里。
他用心血教她爱北汉的国土,谁料她长大成人后,竟对这些无动于衷,不愿为国效力。右亲王声音已哑,苍老却决然道:“明天清晨,汗王陛下会在宫城外与陪他亲征三十万健儿誓师,到那时你要是还没有想通,就不再是我的女儿!”?
瑶光姬静立无话,她要说的话早已说尽,却不被父亲所认同。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再争论,她独立石室内,见父亲拂袖而去,心中有一个抉择要做。
谈崖刀见她仍未下决心,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要与他们在此事上纠缠,随军去又如何。国主好战,那个楚帝也未尝不想凭踏平北汉建功立业。你早早陪他们了结此事,分出胜负,回来闭关突破才是正事。”
瑶光姬不语,手指轻抚分景剑,片刻却问道:“你为何学刀?”谈崖刀眉头先压,然后又归于沉稳,道:“我父亲是铸刀匠人,当年奉命为汗王铸刀,用二十年铸出‘烛九阴’,是他一生心血。奉给汗王,没人见过这样长且直的刀,汗王叫别的刀匠试刀,那人与我父亲有仇,说‘烛九阴’是废物。此刀被世人嘲讽摒弃,我七岁,父亲用这刀自尽。我装成乞丐,守在王城外,等那说它是废物的人出现,就用‘烛九阴’杀了他。”
他说罢往事,反问瑶光姬:“你又为何学剑?”
第109章
次日破晓时分,右亲王来到神人殿石室外,珠珠子儿沉默无言地恭请他入内,神态凝重,眼角似有泪水,双手捧着一只长玉盒,室中传出一个语声,是用北汉语嘱咐她:“今后好好过日子。”
右亲王眼皮一跳,顿觉不祥,大步迈入石室,只见他的女儿面色苍白,唯有一双凤目熠熠生辉。她仍穿着五色孔雀裘,宝蓝碧绿金黄三色交织闪烁,雀裘及地,自双肩披开,掩去双臂,裘衣下却是绛红的衫裙。裙上毫无纹饰,仅有一片红,猩红如血,刺目惊心,更映得她颈项与面庞极其苍白,姿容端艳,却如日光一照就能融化的雪。
右亲王闻到这石室内气味,眼前都是茫茫血色,仿佛老眼中流出血泪。他在他的女儿身上看见血,漫天的血泼来逃避不开。这花甲老人竟踉跄退后,悚然颤抖地指她,悲怆道:“你——!”
瑶光姬眼睫颤动,却没有一颗泪珠。她缓步上前,深深地跪拜下去,面色却异常平静,血顺着雀裘点滴落地,她站起身来,道:“女儿不孝。”她的老父已如一尊石雕铜塑生在石室内,一丝一毫也不能转移,只听她的足音,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右亲王背光闭上眼,眼角淌下热泪,不多时已老泪纵横。
神人殿外,北汉宫城外围,新汗王瑶昆正在誓师。他站在最高的丹陛天阶上,穿着黑貂裘衣,卷发披散,一轮红日在他身后升起,日光使他的轮廓英俊得宛如神人,肌肤也如鎏金,深邃的双眼望向丹陛阶下看不见尽头的三十万北汉勇士。瑶昆的嘴角拉高,大笑起来,他胸膛振鸣,话语从胸臆间喷出,道:“我们北汉的勇士如猛虎群狼,在你们爪下,南人只是羔羊!”
他转头看向神人殿的方向,笑容更为灿烂,道:“更何况,北汉的勇士,你们有宗师的庇护!不应有任何畏惧!”
正在此时,丹陛下疾步低头走来一个捧着一只玉盒的蓝裙侍女,北汉国主的近卫认出她是未来王后瑶郡主的贴身侍女,横刀拦住她,使个眼色,自她手中接过玉盒,珠珠子儿也不坚持,将玉盒递出,转身而去,却在转身同时思及那玉盒中是什么,一阵鼻酸,又落下一串泪。
那玉盒由寒玉制成,触手冰凉沉重,侍卫双手举高玉盒,走上丹陛,呈献给国主。时不过十月,那玉盒白若凝脂,盒内冷香隐隐,透出几许红梅艳色,仿佛一盒冰块中冻着几枝红梅。
那玉盒没有轴和锁,不能打开,而是自上方从左向右推开。待那玉盒朝上一面的玉板被抽出,北汉国主瑶昆竟惊愕失手,玉板坠地碎成两半,他的手死死抓住打开的玉盒,心痛愤恨,然后又颓然后退,一下子滑倒。
征服天下的宏图霸业已成泡影!盒中是一条极为优美的手臂,自肩下截断,白如玉石,手指尤为修长匀称,如冻在雪中的春笋。五指舒展,断口平整,肌骨分明,定是大师所铸名剑砍断。
——剑是至和的佩剑分景。
瑶昆犹如一只受伤被激怒的猛兽,抬起眼来巡视,满是恨意与杀机的眼睛定在一个不断走近的人影上。那人一袭孔雀裘,笼住双臂,断处的血虽已被点穴凝住,但衣裙与雀裘上沾染的血点滴垂落,她走过处,每一二尺便有一点殷红痕迹。
瑶昆声嘶力竭道:“为什么!”那玉盒摔下丹陛,震出裂痕,雪白的手臂自阶梯上层层滚下。他怒火所指之人却只淡漠地看向他,在红日初升,万物披上红光之时,仍面孔苍白不见血色,唇色也只余浅红。
她道:“如我促成此次南征,从此之后,我将再无法出剑。”声音虽平,却随北风吹到每一个人耳边。她自断一臂,残疾之人不可为王后,骤然残疾,也修为大减,不能从军出征。她不能从军出征,瑶昆无所依恃,就不会出兵。孝和忠与她的道不能两全,她不为国效力,不孝不忠,便以骨血偿还父恩,以郡主之位归还国恩,分景剑是师门所赐,也不再厚颜持有,在她离开石室之初就已经悬挂壁上。如今除此身外再无一物,就连多年修为也舍弃大半。
瑶昆怒极反笑,嘶声道:“你是我北汉人还是中原人,中原人贪生怕死,不敢应战,你竟为中原人背弃北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