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进门,顾盼神飞,将这楼内打量一圈,却在三楼定住,隐有讶异之色。
只听吱呀一声,一个歌伎在外叫了一句:“闻人公子?”闻人照花追到楼梯前,三楼楼头,已闲适地站出一个男人,手握折扇,身材颀硕,蓝衣白袍,相貌仅是中上,双眼扫来,却自有一种慑人更迫人之处。他拥住三五歌伎附耳,弹弦唱歌的歌伎逐一婷婷袅袅下楼,如将闻人照花先前的话全听了个彻底,道:“天有不测之风云,闻人公子既然遇上在下,就真是一坛酒也买不到了。”
声音凝于一线,声音不大,可其声落地却是闻人照花身后一众人也悉可清楚听闻。人一站起,就如长剑悄然出鞘,震动一室。闻人照花按住辞梦剑,那人周身气势锐利无比,不加以掩饰,反而拔高放纵,引得他气血翻涌,辞梦剑亦感主人意,不平不悦,直欲脱身飞出,与他兵刃相接铿锵激鸣。可战意又被闻人照花镇住——不管对方是谁,这样的高手一直栖身楼上,他毫无察觉,简直匪夷所思。
在这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紧要关头,那人盯着他,毫不遮掩,道:“风姿如临水照花,闻人公子着这剑花小筑的绯衣,果然叫人一见倾心,失魂落魄。”剑花小筑的弟子俱是愕然,唯有那看得津津有味的小公子扑哧一笑。
闻人照花长长的睫毛压着,面庞纹丝不动,那目光像是层层剥他衣衫,拿不准这人是在……调戏我?同为男子怎会是调戏?他端立与那人对视,强笑道:“阁下看得出我是谁,我却还未推出阁下这张面具下是哪一位。”
那人听罢大笑道:“闻人公子,何必这样如临大敌?你我素不相识。辞梦剑今日一坛酒也买不到。不必你买,有我来送。这八十坛酒我已叫人封上,只待闻人公子取走。只要你能接住。”随手抛出一物。
那盒上带着柔劲,闻人照花展袖而起,他身法名为“飞袖妨花”,绿鬓朱颜飘飘渺渺如作舞,一楼大堂宾客只觉一片虹云,又如一只胭脂色的大雁从头顶飘过。堂中宾客目眩神迷,只见他手掌一推一拂,刻意以一手“东风暗换”接住锦盒,目光向那人投去。
那人道:“接了礼物不打开?”闻人照花垂下双眸,手指紧按锦盒,揭开盒盖,却没有暗器刁难,竟是满盒红芍。芍药花期在牡丹后,却被先催开数朵,闻人照花亦不由一怔,此花与他衣衫近一色。那人道:“闻人公子名中有花,如今有酒,更不能无花。杏花虽好,花期已过,我荐花中相国为君佐酒。”
他转身向三楼临水栏杆走去,闻人照花与十余名剑花小筑弟子对视,数条身影齐齐飞上楼,却晚了一步,被那小公子抢先,飞奔到栏杆旁,拢掌在口边叫着“大哥哥”,眼都不眨,柳腰一拧就往下跳。闻人照花欲追却被那小公子的黑衣护卫阻拦。
那二楼上的客人被叫得熟悉,硬生生在空中止住去势,踏片瓦在屋檐上折身,险险抱住那乳燕般投来的小公子,如纸片似轻飘落地。那人自是乐逾。而他怀中那男装打扮的少年郎颈间幽香,胸前微隆,腰肢纤柔,一脸灵慧顽皮。依稀旧时雏燕复来投,乐逾惊讶道:“弥弥?”望着她俏丽小脸,道:“你长高了!”
那少女便是东吴延秦公主,国姓田,她小字弥弥。此刻双臂一搂,抱在乐逾颈上,并无男女之念,亦不拘男女之别,仰脸如对兄长那般笑语:“大哥哥,好久不见!”
乐逾拥她纵身飞越,几个起落,才避开闲杂人等,她落地站稳,便“刷”地从袖中开出一柄折扇,半掩口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乐逾一扇敲掉她周身潇洒倜傥,抱臂走在前道:“你要那岑参军拦闻人照花,闻人照花当时就明白你是谁了。”
田弥弥在他身后道:“大哥哥与我都相信辞梦剑不是多嘴多舌的人,我怕他出去宣扬么?”她追上乐逾,拖住他手臂央求:“大哥哥,大哥哥,带我去看美人。”
乐逾懒散道:“锦京城里美人多,你要看哪一个?”这么说着忽然回头,这才发现究竟为什么他自见到弥弥起,就眼熟得怪异。
这小姑娘男儿装束月白衣袍,雪白折扇,腰间一只璎珞锦囊,神采飞扬,若是改扇为剑,把她那男儿身上找不到的俏丽都不要,添上常年囊中空空,花钱大手大脚又好与人动武,时不时裹一领看不出颜色的披风,骑一匹瘦马,风烟尘土里来来去去的落拓,浑然是乐逾十四五岁,充个浪荡侠少在江湖中历练的打扮。
这小姑娘偏还用与他三分相似的口气企盼地说:“都到了更夜园外,自然要去看那位‘鸾步无仙侣’的大美人了。我就跟着大哥哥去,横竖这锦京城里,何方美人不识君?”
带如世交幼妹的小姑娘上青楼,乐逾自忖也算独一份。他竟全盘应下,同弥弥讲了几桩风月之地的惯例,带她去水上石舫见聂飞鸾。
两厢会面,一个是雅艳如红花的欢场佳丽,一个是灵慧似珠玉的东吴公主。田弥弥虽是男装打扮,乐逾也有意不去代她解围,任她自称是凌先生的远房表亲,可聂飞鸾一见她眉弯如月,两侧嫩白耳垂各一点细小针洞,即知这是哪家豪门的贵女。
她与乐逾极是熟稔,见他不似见外客,细描柳眉,点晕胭脂罢了。田弥弥却觉淡极始知花更艳,聂飞鸾松松挽着髻,发丝如漆,小睡初醒,脸颊尚有红晕,笑语之间明眸有神,皓齿如贝,有一番他人没有的俊俏。那裙底的丝履露了个尖,南楚与吴国装束不同,鞋履也不同,吴国女子的绢舄鞋头立起一片方绢,方绢两头上翘,称为“歧头鞋”,绢上缀细碎珠玉。南楚丝履却是尖头上翘,鞋尖一粒珠子。那丝履上绣的黄色花样看不仔细,但丝履在裙下偶尔一动,田弥弥的心儿便随之一颤,她依偎上前,倾身笑道:“姐姐,你生得好动人。”
聂飞鸾一怔,乐逾看好戏作壁上观,她唯有又笑回道:“小公子何必这样奉承贱妾呢?”
她一口一个“姐姐”,拉着聂飞鸾的手不放开。与聂飞鸾相处,如沐春风,却每一次亲近都被她回波似的荡开了。直到时辰不早,乐逾送她回会馆,坐在马车内,田弥弥知她既是名妓又是春雨阁中人,一时拍着车内坐具向往道:“这就是江湖中的美人!”一时又不明所以,抚着锦垫微感黯然,长吁短叹道:“这个姐姐好似不怎么喜欢我呢。”
她怎么能知道,聂飞鸾恰恰不是不喜欢她,而是见她一身富贵娇养出来的天真聪敏,自感身世凄凉,与她判若云泥,高攀不起。又思及她云英未嫁,与烟花女子过从甚密,只会损伤闺誉。
却说那马车辚辚,不多时已至东吴会馆外,乐逾打帘望去,无人窥探,这才先一步跨出,再牵引田弥弥下来。
田弥弥左右一看,笑道:“岑参将来了。大哥哥今日特地去遇辞梦剑,借酒一会,高下立判。却不知你和我这位岑参将比孰胜孰负?”
乐逾道:“你想知道?”顷刻之间,田弥弥只觉胸口一窒,不由得扶住车架。乐逾扬目向岑暮寒看去,袖起手道:“我亦好奇。”岑暮寒与他尚有十步之距,已眉心一压,身形稍滞便迅速近前。田弥弥轻按胸口道:“岑参将,这位是凌渊凌先生。”
乐逾久闻秦州岑暮寒之名,却未料这行伍中人生得如此英俊庄重。他着黑衣,身材挺拔如长枪,为人一丝不苟,发髻也一丝不乱,长眉入鬓,鼻梁笔直,唇偏是女子中亦少见的姣好秀致,守礼寡言之态宛若处子。年纪只比乐逾小,约二十五六。
他与乐逾相对,犹岳峙渊渟一般。岑暮寒先行一礼,却是按剑行礼。长剑样式极古,沉重无锋,名为“虞候”。岑暮寒既知掩耳盗铃的凌渊的身份下是蓬莱岛主,便对他格外礼让。乐逾厌烦礼仪,虽则敷衍,却反而与他平辈还礼以示敬,岑暮寒始料未及。
田弥弥只觉方才的气窒一扫而空,乐逾道:“我激得起闻人照花的战意,却动摇不了岑兄百战拼杀出来的心境。”
岑暮寒面色不动道:“我听闻正趣经是江湖中最讲求顺其自然的心法,阁下能反其道而行之,使人心神慑服气血沸腾,此等修为已是我望尘莫及的了。”
岑暮寒虽是小宗师,却不是江湖中人,从戎不从武,是以小宗师内的排行不曾把他列入。若非此番事涉延秦公主,他绝不会在诸多有名有姓的江湖人物聚集锦京时也插一脚。
乐逾与他,便是万人阵中,斩将夺旗,我不如君;狭路相逢,仗剑论武,君难及我。
田弥弥含笑凝睇,道:“岑参将先去歇息吧,我有一物要出示凌先生看。”
岑暮寒道声“末将遵命”便退去,他在秦州军中任职,不是东吴臣属,而是宁氏家将。
待人走了,田弥弥神色蓦地生动,一抓乐逾的手,蝴蝶一般飞出去:“大哥哥,走!”她此时男装打扮,并无裙裾的烦扰,乐逾纵容地牵起她,轻身而上,竟是从屋檐起步,俯冲入柳荫,斜飞过池塘,靴底踏水,时而踩在莲瓣纹的栏杆柱上,听着田弥弥欢声指点:“左,左,右,哎呀再飞高点!”
好一阵乱旋,早有侍女入内回报公主回来了,一个五十余岁面白无须通身绫罗的老男人提着下摆冲出,抚着胸口尖利道:“公主呀,求你行行好快下来,这是要老奴的命呀!”乐逾才把这笑得气喘吁吁的小姑娘放下在廊外。
田弥弥笑道:“大哥哥,这是服侍我母亲又看我长大的王宫监。”又对那太监道:“王宫监莫慌。这是本宫母亲金兰之交的儿子,算是本宫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