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逾道:“你可以少操闲心,不会有人有孕。”殷无效态度和婉,却不依不饶道:“你怎么知道不会有孩子?要解这毒可不是……一次两次的事。”
乐逾盯着他看了一阵,却不能说我是与静城王,并非女子而是一个男人……殷无效不闪避目光,乐逾一阵无名烦躁,强压道:“这件事不用再提,绝对不可能。”殷无效微叹:“话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提醒过你了。”
他起身收拾药枕,向外问声可有笔墨,丫鬟屏息送上来,正拟着药方,乐逾道:“还有几日,顾三要来。”殷无效提笔的手顿了一顿,顾三要来藤衣势必随行,乐逾道:“你见是不见?”墨汁在纸上滚落一滴,他才落下笔道:“我是相见争如不见。”这句说的是他与顾三,不知想些什么,轻轻一笑,对乐逾道:“你却是多情仿似无情。”
第29章
萧尚醴一场春梦两日才醒,醒来仍浑噩,有辜浣掩盖此事,周围心腹都只知他是为琴音所伤,风邪入侵,在待雪亭晕厥过去。
次日携礼去拜访“凌先生”,乐逾仍住在淑景画舫。这一回萧尚醴微服至此,带了不少侍从,聂飞鸾尚且想拦,道:“先生此时无心见客,还请公子……”萧尚醴一挥手,侍从推开她身后大门,她倒入丫鬟怀中。萧尚醴入她寝室看过床帐软榻,棋盘茶具,又踱步绕过双蝶戏画屏,进了浴室。一个小丫鬟正在为他更衣,萧尚醴道:“让开。”她尚不及为乐逾系上内袍腰带便胆怯退下。
他肩背宽阔,因身量极高而显颀长。那银灰内袍胸膛敞开直到上腹,肌肉光滑坚实,看不出半点欢爱痕迹。萧尚醴望着他的脸移不开眼,心中低徊道:原来他长这样。大体不变而焕然一新,眉鼻之间只有几处细微不同,五官骤然现出卓尔不群之意,萧尚醴却再没有曾经以为见到他真容时会有的惊喜。他在乐逾身上看了一会儿,道:“先生与本王一般告恙,如今本王渐安,先生也大好了。”聂飞鸾缓步入内,乐逾道:“静城王殿下来势汹汹,不是探疾吧。”
萧尚醴客套道:“先生见笑了。本王那日神思昏沉,不知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回到王府的,想着先生或许清楚,特意来问。”乐逾好整以暇道:“哦?殿下是以为发生了什么,才专程来问在下。”
萧尚醴顿了顿,竟狠心道:“我以为,并没有什么事发生。”乐逾深深看他一眼,不知静城王是真恍若一梦浑然不记得了还是另有心思,亦不知他是经此一事变了一个人,还是本性如此,终于也显出真面目,只道:“那么就如殿下所愿,在下来告诉你,什么也没有发生。”
萧尚醴猛地抬头看他,这时才有一丝挣扎动摇,却最终一揖下去,道:“多谢先生。”他们那点绮念从此断得干干净净,再无牵连,争庙堂之高的夺他的帝位,处江湖之远的一旦事了也可抽身。大抵情浓之后自然转薄,离得真切的近过,才知即使有了肌肤之亲,对方也绝不可能为自己放弃立场。
乐逾抬起双臂,道:“静城王殿下还留在这里,是要替在下更衣吗?”侍从都在门外,聂飞鸾闻言含笑上来,俯下身为他系衣带。萧尚醴道:“先生说笑了。”令人留下礼盒,又转身状若不经意道:“闻说本王是在更夜园内待雪亭昏倒,本王当夜不知如何独自就走到了那处,倒是很想再去看看。”聂飞鸾连忙道:“芳郊,就由你为殿下引路。”
一个大些的丫鬟小心翼翼把这贵客带到待雪亭外,他处是梅柳,此处却是一片湘妃竹春意潇潇地簇拥小亭。萧尚醴抚上那石灯座,那灯座却如脚下生根,无法转动分毫。他道:“这里近日动过工么。”
那芳郊懵然道:“好好的为什么要动工呢?”想起这美貌公子的身份,膝盖一软,惊恐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萧尚醴不觉已将掌心掐出血痕,只想道:死无对证,我原本以为是我先抛弃他,却不料到头来还是他先抛弃我。
他站了半晌,侍从上前抱披风与他披上。萧尚醴动也不动,又站了片刻,道:“走吧。本王既然病愈,也该去见见为本王担心多时的阿嫂和母亲了。”
静城王去后,聂飞鸾上前关窗,乐逾却自斟一杯,举起道:“看了这么久,谈首座不如来陪我喝杯酒。”一个声音从窗外传入,谈崖刀平淡道:“免了,你我今生做不得酒友。”在乐逾对面坐下却不去碰酒。
乐逾道:“两晚前在小宗师毕至的更夜园内代那个云雁无声无息杀了两个静城王亲卫的,想来就是谈首座。”谈崖刀道:“他毕竟与我同门,一个遗愿我还是可以完成的。”又不以为然道:“我看那长得像个女娃的萧家小儿那么入你的眼,顺水推舟让你享用一番也算成人之美。我辈已是小宗师,管他皇子王孙,离开了护卫侍从就是弱者,还能反抗你不成?”
乐逾微动怒道:“谈首座未免太想当然。”谈崖刀本欲反驳,乐逾身上一股气势逼来,他新败在乐逾剑下,对乐逾的剑气更敏锐且忌惮,忆起方才所见一幕,只当是乐逾与那萧家小儿一夜风流,萧尚醴醒来痛恨自己雌伏人下,翻脸不认人了,平静道:“也罢,这一回算我欠你半个人情。”乐逾冷笑一声,饮尽杯中酒,道:“那么谈首座想好怎么还没有?”
谈崖刀眉峰一拧,道:“你现在就要我还?”乐逾方才剑气鼎盛,竟有几分像是宗师的威压,谈崖刀心道:莫非时候已到?凝重的眉目却徐徐展开,道:“也可以。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却说今日昭怀太子妃按例入宫陪伴容妃念佛,萧尚醴到仙寿宫时恰逢辜浣姗姗而出,随侍静城王与昭怀太子妃的侍女太监都在白石长廊上分别见礼,萧尚醴叫住辜浣,平平无奇道:“阿嫂今日出门未带那个云雁吗?”
辜浣足下一停,扶着史女官的手温柔一笑,不退反进道:“也是我身子不中用,无心管教,那丫头犯了事被打发出去了。我竟不知道小九记住她了,若小九想要她侍奉,我这就让人把她召回,送给你好了。”其实人早被杖杀,下阴曹地府也召不回。萧尚醴道:“敢令阿嫂自责,她纵千死万死难赎其罪。”
不多时,一个太监引萧尚醴入殿,再入内殿,换了他母亲身边的季棠季女史领他去佛殿。容妃一心向佛,仙寿宫内专辟一殿,漫天神佛环绕,白日亦点满香烛。她跪在当中,素衣布履,手握念珠,静如神女,一左一右的宫女扶她起身,容妃蹙眉道:“你这孩子,怎么忽然就来了?季棠,你也是,怎么能带醴儿进佛殿?”
宫女顺从退出,萧尚醴跪道:“母亲曾说,在菩萨面前说的话才能当真,孩儿今天来是有话要说。”容妃心中已有数,果然听他闭眼道:“孩儿想要皇位。十日后延秦公主凤台选婿,孩儿与她已立盟约。我知道母亲不愿我去争。母亲,我已有了心仪之人,为了皇位,我连心仪的人都能放下。他很爱我,必然等得下去,皇位却等不得。舍弃了这么多,皇位孩儿志在必得。”
殿内良久无声,容妃似悲似怅,四顾佛像,却缓缓走到萧尚醴身前,抚摩幼子发顶。萧尚醴以为她会怕,哪知她到了这一步却不怕了,只自语道:“果然有这一天——你出生时就有人卜了一卦,对母亲说,你是一梦十七年的命。如今,美梦醒了,你的路要怎么走,母亲拦不住你……去吧,去吧。”她谦卑数十年,这时竟有一种久违的昔年周朝帝姬的高傲在她身上浮现,道:“天下本就在这‘得’与‘失’之间,我的父皇既然能丢了天下,为什么不能由我的儿子把它争回来?只是……”
她叹道:“醴儿,你可曾听说过一个人,被称作‘断天君’?”
而在此时,淑景画舫静室内,乐逾与谈崖刀间隔酒案,席地对坐,颀颀横在乐逾膝上。便在他以酒拭剑之时,谈崖刀同是道:“你应当知道昆仑山云顶峰的‘断天君’。”
乐逾道:“昆仑山并不只是一个宗师证修为的地方,据说峰上有一座城,被山下居民叫做‘云上之城’,没有云雾缭绕时偶尔可以看见仙宫巍峨,天花坠下,这座城只有在向外界迎入一位城主的时候才会开启,自周始皇帝以来,四百多年里只开启过两次,迎入过两位城主。云顶城挑选的城主都是当世武道冠绝之人,或者说,和令师尊一样,都是宗师之中第一人。但反过来说,却不是所有宗师之中第一人都能成为云顶城主。”说到舒效尹时谈崖刀神色微动,乐逾接着道:“云顶城主称‘云中君’,另有一位祭祀,就是你说的‘断天君’。”
谈崖刀道:“你说错了一点,只有从外迎入的城主才能被称为‘云中君’,‘云中君’并不止是宗师之中第一人这样简单。”他一字一句道:“‘云中君’是,大、宗、师。”
观乐逾皱眉,谈崖刀眉眼一凛,道:“凡夫俗子焉识我辈?世人如今将宗师与大宗师混为一谈,以为大宗师是对宗师的尊称,未免无知可笑。”他道:“从文之人中尚且有体质孱弱,而心智超群,最终也能冠绝一时的例子。可从武之人,若仅有体魄强健,心志不坚,或是悟性不足天生蠢笨的,能止步于小宗师以下都要算侥幸。习武之人必须身心同时经历千锤百炼,方才有可能晋升宗师境界,而后机缘际会破大劫,才能成就大宗师,成为武道圣人。”
大宗师古称“圣人”,乐逾道:“我不想扫你兴致,然而圣人不存,已有数百年,也难怪被世人所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