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如何还有桃花,那桃花红粉如云,东风吹来,片片摇动,却是摘尽桃叶,裁彩绡为瓣,数万朵粘连枝上,簇拥此台。台下一池水,距岸百步处飘着许多花灯。
诸王孙只道延秦公主要考校他等骑射,岂料高台两侧,各有三层坐席,珠帘后侍女怀抱乐器,奏宫廷雅乐,一个年约五十的总管模样的太监缓步走出,身后两排吴宫装束的仕女,盘中皆捧笔墨。那太监行了一礼,对四面笑道:“凤台选婿的规则由延秦公主定,就请诸位策马绕台三周,射中一盏花灯,这花灯有十余种花样,公主群芳之中偏爱梅,可惜今人咏梅再无好句,诸位需得射中梅花花灯,再分别搜寻两句前人咏梅的句子写下送与公主过目,以一炷香为限。中选的,公主自会集句回复。”
台下人物众多,乐逾却一眼望见萧尚醴。台上正面雀羽帘彩光熠熠,金丝点点,瑞光闪烁,诸人只影影绰绰见得一个妙龄盛装的少女,乐逾在她身后也如护卫。他目力甚锐,眼光独追萧尚醴,见他不发一言,策马挥鞭,日光下纤腰束素,其人如玉,唇若施朱,眉眼间仅得两色,却已生出一种冶艳,夺人心神。
他目不交睫观萧尚醴在马上取弓箭,侧身张弓,越发显得腰身瘦削,十指白滑,两次方才射中梅灯,又跳下马背,扔开马鞭侍卫接了,待他取笔蘸墨,写下两行字,一番动作下来,脸上身上竟连一分半点的汗意也没有,真是远观而不可亲近,如在眼前又隔云端。
不多时,宣纸几张几张呈上来,田弥弥令人一一平展在地毯上,行列间留出一尺待人行,举步近前一径走一径看,她越走越慢,伶仃背影透出孤苦之态,乐逾扶住她,她强笑道:“把静城王殿下的集句挑出来吧。”萧尚醴集得平平,很不尽心,通顺而已,上句是“灞桥曾系雪中鞍”,下句是“肯傍梅花共岁寒”。
台下王孙公子翘首以待,她提笔三次,手腕颤抖,软弱道:“大哥哥,就是静城王殿下了,你代我回了,好不好?”乐逾拥她在怀里,一手紧握她右手,一手回了两句。她笑道:“大哥哥,我都走到了这一步,忽然想反悔,可见要成大事绝不能有心里喜欢的人。我心里难受得很……真不知道,不能与她一起,往后天长日久,一日日的我要怎么挨得过。”乐逾道:“傻丫头。”她装作破涕为笑。
第31章
田弥弥心如刀绞,去看乐逾续那两句。萧尚醴集的句子描摹一幅深冬系马灞桥,雪中伴梅的画卷,五月里清寒之气都自那图中逸出。乐逾回的却是“但喜中书头未秃”,末一句是鲍照的“谁令摧折强相看”。文人以“中书”作笔的别名,他这两句意思是,幸好笔头还没有秃,见了好花我愿画下来,挂在画中也好过摧折了花枝强迫它日日与我相对。
萧尚醴接到字,认出乐逾笔迹,另有一番惆怅不赘言,却说延秦公主这一头,凤台选婿静城王中选,诸王孙公子都围成一圈恭贺静城王,传信的人朝宫里去了,大事已定,岑暮寒特来辞行。田弥弥这时已重拾一派言笑宴宴,岑暮寒道:“磨剑堂插手公主结盟南楚一事,虽说看似江湖争斗,可北汉庙堂江湖实为一体,末将忧心北汉会有异动进犯秦州,所以即日将动身回秦州。”
田弥弥心道:结盟已成,我个人安危不足顾惜,何况有大哥哥在,欣慰道:“正当如此!秦州不可一日无岑参军。”她走上前去,将秦州军符照旧一分为二,递给岑暮寒,肃然道:“我信岑参军,从此以后,我就把秦州防务全权交托,还请岑参军万勿以我为念。”
岑暮寒知道这位公主看是纤细少女,却心智坚定,只道:“是。”他双手接下军符,退后一步,跪拜辞别,虞候剑悬在腰间,乐逾道:“那夜我借剑一用,不慎让虞候沾上小人之血,辜负君之宝剑。”岑暮寒转头看他,语调平平道:“我的剑,本就该痛饮宵小之血,谈何辜负。”
这二人对视,颀颀与虞候尚未出鞘争锋,已在他们眼底争了一回,二人暗藏机锋,乐逾道:“沙场无情,枪林矢雨,岑参军还需认真保命。”岑暮寒却道:“江湖险恶,明枪暗箭,末将也希望乐岛主命能长久。”
乐逾与他一在江湖,一在军旅,棱角抵触,偏生出一分惺惺相惜,既做不得朋友,又不会为敌。岑暮寒离去,乐逾在凤台上隔帘下望,又见萧尚醴身边人渐散了,他与公主身边王宫监说了几句,骑马往外走,侍卫拱卫在侧,经过千树桃花时勒住缰绳停了一停,那双勒缰的手就此攥在乐逾心头。
是夜,静城王府中,一条人影无声无息潜入,如一只夜鹰展翅朝洛川堂去。洛川堂临水而建,那人渡水自池塘中三座小亭纵身踏上堂北的平台,快如风,飞如电,不曾惊动一个巡夜的侍卫,一只园林中的雀鸟。那平台内是一扇窗,窗外放了几层芍药,透窗纱可见花色花影。静城王卧房外有一扇屏风,一重帘子,每一层都点灯,但无婢女伺候。
床外一张绣榻桌案上点着香,萧尚醴躺在被中,忽抬起眸子,轻轻道:“先生?是不是你,你来了?”室外寂静,一道身影闪现逼近,一只手掀开他的床帐,萧尚醴坐起身,乐逾一身窄袖黑衣,举着烛台站在他床前,倾身道:“殿下怎么知道我来了?”
萧尚醴拥锦被至胸前,锦缎上全是团团花卉,他犹如披了一件火光下极艳丽的衣裳,只露出丝绸寝衣内雪白的喉头与一张脸,秀眉入鬓,双目晶莹,避重就轻,不提因为心中一动,只道:“静城王府内的守卫我增添了三成,巡防每个时辰一次,飞琼台上有春雨阁送来的高手坐镇。能进到本王卧房的只有先生。”乐逾了然道:“看来江湖人士使你更忌惮了。”
被那灯烛映照,萧尚醴眸光一盛,恨道:“可我再忌惮有什么用,江湖中人还是能在京畿重地来去自如无法无天。”他又低声道:“我不是在说先生。先生这回来,是为了什么?”
乐逾右手举烛,左手抓着一只细长的雕花盒,萧尚醴从他手中接过,侧转身去看,那木盒之内静静躺着一枝桃花,黄杨木雕的枝干,上了黑漆,粉绡裁成的花瓣。乐逾道:“我见殿下仿佛垂青于这花枝。”
萧尚醴面对床帐内,一时间脸上神情乍喜还悲,再转过头,烛光之下肌肤比那丝绡细腻润滑,花月一般的容貌,任是无情也动人,更何况眼底有情,道:“先生才写下‘谁令摧折强相看’的句子,转眼就为我折了花来。”
乐逾在他床头弯下腰对着他的脸,道:“别人折花是摧折,你容貌胜过世间多少花,你看花时,花也羞愧无颜称花,你才是花。”萧尚醴在他瞳仁里见到自己的面孔,喃喃道:“先生……”微微仰起脸来,把自己送给他看,还要他看得更细致,柔顺道:“那么,先生可以为了……我,不管蓬莱岛吗?”
乐逾乍然从美色中醒来,心性高傲如萧尚醴居然无师自通引诱他,他对江湖成见极深,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必定赶尽杀绝,乐逾既怜惜心软又不可动摇,放下烛台道:“静城王殿下又能否不要皇位?南楚之于你,正如蓬莱岛之于我。”
萧尚醴银牙紧咬,手抚桃花,道:“我若不要皇位,难道先生就可以不要蓬莱岛吗?”乐逾看向他缓缓道:“这天下我还有三分之一没有走过,得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相伴,我就是有生之年都与他泛舟五湖又如何?”萧尚醴眸光闪动,两度欲说还休,乐逾被悬在半空中,他终于启朱唇,却决绝道:“看来本王与先生,是势必无缘了。”
乐逾千百滋味齐齐涌上,一时难言,一笑了之,仍道:“在下会如约再保殿下一个月。”萧尚醴闭眼道:“好,多谢先生。今夜先生来访,本王只当做了一场梦。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先生,先生今日回给本王的诗,本王不会还给你;这枝桃花,本王不会还给你;原本答应取给先生的蛊虫,本王也不会还给先生。本王要这情蛊长长久久留在身上,要尽可能多的亏欠先生。也好叫先生一辈子忘不了我。”
却说乐逾这一夜回去,次日清晨,小丫鬟自湖边远香水榭端水盆上画舫,轻步叩门,为聂飞鸾梳妆。她未着脂粉,双眸湛然凝望铜镜,这几日总是梦回更夜园那夜,与田弥弥相顾无言,泪湿枕衾,昔日自夸锦京官妓第一的好容色脸颊清减,日益憔悴,可见相思催人老,相忆使人愁。公主与静城王大婚也就是两三个月后的事,她回神竖一指在唇前,小丫鬟噤声,内室乐逾和衣在窗下一张躺椅上仰睡,日光正照在他脸上,浓长的眉紧锁。
昨夜乐逾丑时初才回来,双方皆是长夜无眠,拼着欢饮达旦,行了一夜酒令。她昏沉睡去,朦胧见乐逾大醉之后起身四顾,跌坐桌旁,倒酒在砚里。醒来见那桌上酒气四溢,墨已干竭,一只狼毫滚落在地,纸上却有一幅画。
桃花夭夭,灼灼艳色,逼人而来。那花如云霞簇拥,当中却留一片白,如一个纤长身影,如酒后沉郁悲凉再下不得笔,画旁潦草流畅写着几句曲词: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
依字一笔拖得极长,收锋极细,她展卷一怔,轻轻以手捂住了唇,那有意隐去缺少不提的一句是——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殷无效来为乐逾诊脉,聂飞鸾道:“先生还未醒,殷大夫别见怪,先在贱妾这里用杯茶水稍等等。”再等半晌,下起棋来,同是思人而不可得,为情愁苦,为情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