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阁水部的船只封锁了两亭山江面,静城王却在百里之外磨剑堂船上。一艘商贾画舫,舫中正开着宴席。北人装束的武士手按长刀在舱外围上三重,水泄不通,却静如子夜江头群峰。舞乐靡靡,萧尚醴竭力睁眼,手足酸软,稳住端酒杯的动作。
“我们为邀来静城王殿下,好一番辛苦,又特意筹办了歌舞。不入殿下的眼吗?”莫冶潜不悦地道。他是有几分媚气的青年,年龄约略二十岁,与萧尚醴相仿,卷发披散,堪堪过肩,眉梢细浓,双目幽深,嘴唇红润如涂着口脂,此时穿着一身圆领袍服,暗蓝如墨,更衬出一种轻佻的艳与腻。
“哎呀,也是。北人歌舞,如何及得上南人。就让静城王殿下欣赏一番南人表演吧。”说罢向武士吩咐:“请师姐来,顺便把剩下的那个侍卫拖上来。”
不消片刻,一个静城王的侍卫便被拖来,身下一路血痕。船舱之中,隔了一扇纱帐,轻纱外的舞蹈尚且未停,身披纱衣的曼妙舞女举高莲花一般的红绫灯,玉臂厮磨,纤影交缠,舞乐幽邃,是莫冶潜的六名傀儡灯婢。倏忽一阵砰乱巨响,侍卫中武功最高护静城王逃生的那人被掼在静城王面前的长桌上。那桌是一张铜嵌云纹理石长桌,桌上二十余只鼎,珍馐毕备,上首几只鼎内盛装烤獐肉、酥牛筋、鹿蹄肉羹、炙驼峰之类菜色。
静城王不曾下箸,莫冶潜也不下箸。待侍卫一个血人般被扔上桌,那些鼎便纷纷撞落到地上,各色羹汤油酱一应打翻在纯白的毡毯上。莫冶潜起身绕到静城王身后,金线缝凫皮的尖头靴踩上一只滚两滚倒扣的鼎,俯身在萧尚醴耳边笑道:“真是可惜了,这骆驼还是我在梁城千辛万苦寻来的,殿下却狠心不愿吃一口。那还是只小骆驼。”静城王闭口不语。
他自上这画舫起,就不曾说过一句话。侍卫被压着,发出呀呀痛极的嘶吼之声。莫冶潜这才站直,道:“静城王殿下还是不愿告诉我,你在南楚多事之秋,轻离锦京,往蓬莱岛一行是为了什么吗?”
这侍卫已是活下来的最后一人,护卫静城王近十年。要杀光这些人,有瑶光姬坐镇,也折损了磨剑堂四名武士。静城王定定看着眼前一处,不为所动,莫冶潜叹息一声道:“我那位师姐行事太不知变通,咬死了‘刑不上大夫’,更不可折辱一国王侯,不许我下‘酥骨’以外的毒。其实我好玩的药多得是,总有一种能让殿下开口。岂不比这样见血好?”话音未落,毫无征兆地抽出桌上割肉的银刀,雪光一闪,将那侍卫的一条手臂齐肩斩断。
热血喷了静城王一脸,在他人胸腔迸发的惨叫中,静城王一时反应不过来,睁着眼睛,殷红人血便顺着他睫毛滴下,刺入双眼。人生最快意事,莫过于看美人染血,王孙受辱。莫冶潜自怀中取出一张丝帕,先揉成一团擦了刀锋,才血迹斑斑地展开,作势要往静城王脸上拭去。
萧尚醴双眸猩红,冷冷看着他,光芒之烈如有火在燃烧。已是怒不可遏,却是极美极艳,可惊可叹。莫冶潜觉得他血污外的半张脸因巨大的怒火失去血色,白得要被血融化,美若刀刃,那刀尖冰冷割入肌理,心底一颤,一时间手竟顿住了。就在这时,裙袂曳地之声如疾风袭来,莫冶潜退后一步,转身忌惮道:“二师姐。”
如同一轮寒月升起在水晶殿顶,瑶光姬立在舱外,楼船内灯火辉光都被她一个人压了下去。武士纷纷躬身相迎,她绛裙拖地,裙摆遍布金缕鸳鸯,衣带却是翠中泛碧,纤纤一带,色如孔雀翎,周身上下艳得出奇,最清淡就是腰间所悬长剑。
可其人着华服,簪宝石,越是裹在一层层的艳里越是透出一股寒气。倘若叫她在江头凌波而去,效仿鸿鸟,蹑足云中,化身一轮明月,恐怕连高天都要被她寒彻,在这阳春四月降下漫天飞雪来。
瑶光姬环视舱内,道:“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语调平平,不见喜怒,也听不出嘲讽。那侍卫的舌头早被割断,仅能发出嗬嗬喘声,血从肩膀断口一股一股地涌出。武士点他几处穴道止血,莫冶潜不动声色地将血帕收回怀中,打量着那侍卫余下的两条腿与一条手臂,道:“小弟的待客之道,确实不如师姐。”他幽幽笑道:“所以师尊才从来不将那些,不够光明正大的差事交给师姐。”
北汉国师门下,弟子只是国师的弟子,既不一同受教,也无什么同门之谊。瑶光姬与莫冶潜素有龃龊,只不过奉师尊之命同行,不能摆到台面上。两人彼此相厌,莫冶潜击掌两下,六名灯婢即时停止歌舞。舱内落针可闻,唯余那侍卫粗重喘声。瑶光姬唤道:“翡珀。”那侍女会意,自取出一块帕子,上前屈膝,要为萧尚醴轻轻擦去面上鲜血。素手软帕还未探出,却正在此时,萧尚醴忽地启唇,低声道:“瑶郡主竟堪与江湖宵小为伍。”
他语声缓慢,然而字句清晰。提及莫冶潜所用的“宵小”二字,如同在说一条狗。莫冶潜眼珠转动,道:“二师姐,静城王殿下与你真是惺惺相惜!都是贵胄出身,一个是‘刑不上王侯’,一个是‘礼不下庶人’!”
瑶光姬不理他状似疯狂,径自坐下,另一个蓝裙窄袖的侍女取小金杯为她斟酒。待斟满一杯,方才道:“师弟无礼,叫萧殿下见笑。”
萧尚醴也喝下杯中酒,虽周身乏力,仍挺直背脊,强撑道:“北汉任江湖人士把持朝堂,只知有国师,不知有国主,又岂是只见笑于我一个人。”
瑶光姬淡淡道:“师命在身,强行请来殿下,我愿向殿下赔罪,殿下途中若有要求,尽可提出。然而师尊于我有恩,萧殿下还是不要在我面前妄议为好。”又转去看莫冶潜,道:“将‘酥骨’的解药交出来。翡珀,由你伺候萧殿下盥洗。”
莫冶潜不敢不予她颜面,从腰间解下个团花八彩小瓶,推开盖与萧尚醴嗅了嗅。见萧尚醴满面厌烦之色,不声不响又恨了三分,道:“那么这个废人我就带走了,师姐该不会也要过问吧?”
萧尚醴体力渐渐恢复,手指也有了知觉,他道:“且慢。”莫冶潜回头,萧尚醴道:“瑶郡主先前说我有要求,尽可提出。是真是假?”
瑶光姬道:“当然是真。”萧尚醴道:“那么此人……可还有活路?”瑶光姬的侍女上前察看,回道:“血流这么多,上了阿末脱膏止血,阿末脱膏是药也是毒,等到伤口烂及全身,变成一滩坏肉,也就死了。”萧尚醴闭了闭眼,无事一般,道:“不过是个下人,请瑶郡主赐他速死。”瑶光姬道:“如萧殿下所言。”便有武士拖那侍卫去舱外,莫冶潜嗤笑一声,也知多说无用。
舱门才打开,江雾漫入舱内。船外山下,是一大片荷叶。
舱内血腥气淡去些许,无风无月,瑶光姬忽听得那田田荷叶另一端,传来摇晃的水声。
夜色之中,一只小舟擦过纷纷密密的荷叶。一个男声传入诸人耳中,莫冶潜遽然一惊,那声音凝而不散,如在咫尺,说的是:“‘春雨日时,草木怒生。于是乎始修铫耨。’不知是我幸,还是不幸,不修农桑,却要在此时与人动一动刀兵。”
唤作翡珀的侍女正端铜盆热水上来,萧尚醴但觉胸中一颤,不明所以,被那热雾冲面,眼前模糊,心却随耳畔话语骤定。
莫冶潜道:“想必是春雨阁的人。”他推窗极目远眺,只见一艘小船,逐渐在浓雾中显出轮廓。那小船舱内点着一星灯,悬在夜雾里闪闪烁烁,飘摇如漫天风雨中的一点烛光。舱外仅有一个人,身披蓑衣,手扶长棹。莫冶潜先看轻这人,柔声道:“师姐,这功劳你可不要与我抢呀。”抢先三击掌,六名灯婢同时抬头,好似头顶丝线被人拉扯,失魂落魄地飞身出舱。如一把棋子,在楼船上摆出阵势。
小船停泊,靠在碧荷浦边,窗外仅望得见荷叶亭亭,圆盘舒展,凝结夜露,翠盖在江上一直连到山边。
乐逾先前只道:“客人久候不至,合该我这半路东道主前往迎接。”又见苏辞纤弱,道:“我在这等着,外面夜深雾重,姑娘先去添件衣。”待苏辞换了一身雪白厚裘,方才带着她上了这小船。如今道:“姑娘稍坐,我去去就回。”
江面雾气沉沉,他的蓑衣外已沾露水。那六名女子却仅着薄纱,黑发绾成高髻,下摆露出白得泛朦胧银光的大腿与赤足,面庞神态,更是不似活人。十指如葱,指甲尖长下弯,染色嫣红,有如十只铁钩。掌中红莲花灯闪烁,猛地娇躯颤动,向乐逾扑来。须臾间几双手化成爪,已划破乐逾肩头蓑衣。
灯下,船中,静城王也在净手。
他体力尚未复原,动作很慢,取湿帕子洁面后,将双手浸在侍女捧起的热水中。水珠自指尖滴落,他洗手,如洗玉,一丝不苟地洗一段玉。暖玉温香,被灯光一映,这双手由玉琢成,长而不显柔弱,瘦而不露骨相,毫无瑕疵。
莫冶潜真想把他的手齐齐整整斩下来,耐心等静城王洗手,道:“外面可是有人来救殿下,而殿下不为所动。”萧尚醴看也不看,道:“不过是与你们一样的所谓江湖人士。”
而那江湖人士那一头,穿梭于美人花灯之中,灯红粉香,走马观花,乐逾只觉她们肌肤滑腻,分明是人皮。索性撞入灯阵深处,衣袍舒展,又被灯婢指爪划破数道,却在六名灯婢之中转了一圈,眼见她们颈后发丝间有细长银针连成排,刺入后脑。
他既自投罗网,那灯阵自是越收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