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埋首不语良久,一双玉臂紧抱聂飞鸾腰身,竟分毫不像一国之母,而像一个年纪很小的女童。
她埋在聂飞鸾怀中,低声道:“姐姐……我忍不下去了。”自十几岁起,就在吴宫中忍,在父兄面前忍,出嫁与萧尚醴定盟,更是每一日耳提面命自己能忍自安。这一天却再也不想忍。她不能坐视如同兄长的人蹈母亲的覆辙,被禁锢在楚宫之中。
田弥弥涩然道:“姐姐,我早就知道,有些人,比如我……这一辈子无论如何走不出宫墙。吴宫也好,楚宫也罢,一个皇帝的女儿,另一个皇帝的妻妾,不能亲眼看一看这两座宫城外的景色,都是我命中注定,我不躲开。但有人,至少是大哥哥那样的人,不应该被困在四面宫墙里。谁都不能这样做,我不允许!好姐姐,我知道与陛下为敌,是陷我自己于险地,但我……”
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许多年不曾有这样的冲动。却忽觉温热水滴自头上落下,她抬起头,见聂飞鸾拭去泪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也是我的义兄,你做的是对的事,我怎么能拦你?你要怎么做,我都陪在你身边。”
入夜,勤政殿中,刘寺奔入殿内,跪道:“陛下,禀陛下,太后……与皇后,辇驾朝盟鸥馆去了!”被改名瀛洲的琼台岛外,雪夜湖上停泊一只凤舟,自凤首到两翼灯火通明。萧尚醴立在舟头,寒风拂面,他身体不适,下船时几乎踏空,好在刘寺及时扶住。两行侍女提灯,一个华服女子朝他走来,正是田弥弥。
她身后不远,母亲宫中的女官朝他行礼,萧尚醴扫视诸人,对田弥弥道:“你竟敢惊动母后。”宫中能令天子听从的只有太后,就当年连萧尚醴要争那皇位,也有几成是为了她,为了周室血脉重登帝位。
田弥弥道:“臣妾微不足道,怎能打扰母后清修,是陛下的所作所为惊动了母后。”萧尚醴被她激怒,胸闷气促,但他素来尊敬母亲,一刻也不会让母亲多等,当下强作无事,趋步到凤舟前。
容妃虞贞质已经是太后,却素衣素裙。她毕竟是国君的生母,衣裙再素也不会没有纹饰,那衣上暗纹影影绰绰,在灯火下散出濛濛晕光。
萧尚醴上船,宫人纷纷行礼。宫中女子都颇有姿容,但在这母子二人之间只能退避。萧尚醴上前,道了一声:“母亲。”虞贞质依然坐着,面上有一种怔怔出神的情态。
周朝皇室与蓬莱别有渊源,她嫁先帝为妃后,前任岛主曾与她通过消息,问过一句可有什么要援手的。她当时只觉百感交集,并未回复,因为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她已经为先帝生下子嗣,难道能带着南楚太子离开宫廷?她并没有那样的魄力,这一生只能求佛罢了。
可如今……她吃多了苦,所以不愿见别人苦。留在凤舟上,不涉足岛上一步,也是为蓬莱岛主保全颜面,否则真要见面,她是一国国君的生母,他又算什么,自己儿子的男宠吗。
虞贞质明知这件事是千真万确,却还想再问幼子一回。她道:“醴儿,这是真的吗。你可有什么要说的?”萧尚醴道:“儿子没有话要说。”虞贞质看他许久,只觉他与先帝越发相似。她神情不知是悲哀还是痛苦,女官扶她起身,她与萧尚醴平视,道:“醴儿,如果你还当我是你母亲,就将那个人——逐出宫城。”
萧尚醴道:“母亲是太后,是国君之母,但我才是国君。哪怕是亲生母亲,也不能……持国君在手如持幼儿。我才是一国之主,我想留谁在宫中就可以留谁在宫中。有人进谏,我就廷杖谏臣;不合规矩,我就废除规矩……”说到此时,竟摇晃一下,他尽力吐息,却稳不住身形,只听周围“醴儿”“陛下”的呼喊,就此不省人事。
田弥弥只听宫人叫“陛下”,当即传令:“召太医!快回岸上!”
太医前来看过,原来是萧尚醴这几年间耗费心神已经太多,近日又为越国求和之事费心,心力交瘁,若不好好调养,只会积劳成疾。
他醒来时口中发苦,已经被喂服过汤药。守候在外的宫人回话,虞贞质立时赶到,扶在女官手臂上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道:“醴儿,你还好吗……”萧尚醴沉声道:“扶寡人起来。”竭力站起,在母亲面前跪下。
他低声道:“儿子坐拥一国,却一无所有。我所有的只有母亲,和母亲要我驱逐的那个人。母亲觉得我越来越像父皇,已在心里厌弃我,再也不愿意叫我一声‘幼狸’。要是再没有那个人,母亲要我……要如何度日。”
虞贞质心如刀绞,这时才见到自己的幼子面色憔悴,与自己相似的双眸中第一次满是乞求。他语声平静,可那字字句句都是凄苦。她心思勉强镇定下来,方才萧尚醴昏迷,她才想起这是她最宠爱的幼子,只要他能醒来,怎么都好——他要做什么都随他。
此时听萧尚醴道:“母亲要孩儿放那人走,就是要孩儿的命。”她不由深深闭眼,无力叹息道:“幼狸……我不管了,我再也管不了你了。”
萧尚醴被一左一右两个宫人扶起,太后待他静卧才离去。田弥弥见她泪痕就知道这一步终究是无用,她迈步入内,萧尚醴淡淡道:“皇后来了。”
田弥弥恭谨道:“陛下昏迷得这样突然,臣妾岂敢不来侍疾。”萧尚醴道:“能轻而易举说服母后,还要多谢皇后。”田弥弥唯有忍气含笑。
这一夜尘埃落定,萧尚醴却不敢去见乐逾。近在咫尺,仍饱受相思之苦。可即使饱受相思之苦,也要知道那人近在咫尺,才能得一点安慰。他心神疲惫,无心睡眠,召垂拱司两位正使,苏辞道:“属下办事不力,前番陛下垂询之事现已查清,善忍大师是被宗师禁足,被迫在寺中面壁思过。”
金林禅寺内,一个白衣的年轻僧人在雪中踉跄前行,月光照得他身影单薄,他终于在宗师闭关的高塔前跪下,道:“请师父告诉我,我为寺里助陛下,哪里做错了!”
如是三声,寺内弟子都听见了,却都不敢出声,也不敢偷看。善忍跪在雪中,不再出声,只握紧手里佛珠,嘴唇开合,念诵不止。
次日天明,勤政殿外阶柱上都结了薄霜,宫人远远就看见人影过来,惊骇不已,那竟是全套皇后辇驾。宫人十八名跟随,田弥弥走下车,远近宫人全数跪倒,她一身皇后觐见国君的盛装,大袖连裳,珠玉蔽膝,钿钗具备。
刘寺见得皇后装束,立即入内通传,萧尚醴坐在桌案后,道:“皇后,你想干什么?”田弥弥笑道:“臣妾盛装,自然是为谏天子。”她对着萧尚醴行叩首大礼,萧尚醴道:“寡人告诫过你,不要为结义兄长忘记自己的身份。”
田弥弥道:“臣妾不为自己的结义兄长,而为陛下进谏。蓬莱岛主对陛下有救命之恩,陛下以阴谋擒获他,将他囚在宫中视作禁脔,就是不义。臣妾与陛下因义而定盟,今日陛下行不义之事,臣妾与陛下既是夫妻,又是君臣,即使与他素不相识,臣妾也必然会向陛下进谏。”
萧尚醴道:“寡人有什么不义,寡人与他之间的事,你本来就不懂。与越国和谈事毕,寡人会封他爵位,酬谢他以前为寡人立下的功劳,不义在何处?”
田弥弥跪在殿中,却抬头道:“臣妾不懂陛下与他之间的事,但陛下就不能为他设想?一个爵位,陛下想困住他三年、五年、十年,还是至死方休?拔舌廷杖之刑,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陛下想让他被困在宫中,还要被天下人耻笑他被废武功沦为男宠又因宠得爵?”
她眼中本就黑白分明,此刻与萧尚醴相对,自成婚以来初次分毫不让。做到这一步,将过往三年谨慎隐忍毁于一旦,又哪里会是仅仅为乐逾?她此时为的,更是她的母亲。她只恨不能在母亲被迫入吴宫时披肝胆为她仗义执言,又怎能在此时退缩!
田弥弥口中所说的每一件事萧尚醴都思量过,明知这样做会使那人备受折磨,可他不在自己身边三年,一千余个日夜,自己何尝不是饱受折磨?
萧尚醴以为他所作所为是顾自己就顾不了乐逾,但又岂知到头来他谁都顾不得——真正使那个人近在咫尺,才知道他若受苦自己就感同身受,因他痛苦自己也痛苦不堪。可即使再痛,也不愿放走那人。知她所言非虚,就更恨她大胆直言。
他胸中如煎如沸,田弥弥从他面上看不出他心思,也不出言,殿内一时沉寂无声。良久,萧尚醴竟然轻轻发笑,他俯下身猛地攥住田弥弥手臂,道:“你与你的聂姐姐朝夕相见,她情愿为你留在宫中,你知道什么?”
田弥弥吃痛却不敢挣扎,她从未见过萧尚醴如此,心底发寒。萧尚醴道:“皇后可知道,为何寡人许你留她在身旁?又可知她现在身在何处?”
他容貌依旧冶丽,可双眸含恨,久视之下极其可怖,放开田弥弥,神色更冷,道:“皇后本无软肋,若不让你有一个心爱之人,寡人能从你身上夺走什么?”
他竟以聂飞鸾胁迫她!重情义之人就以情义逼她就范。田弥弥跪倒在地,双目望着面前,只看见殿外雪光照入。
那雪与郊外一样,金林禅寺内,善忍独自跪在雪中双掌合十,掌间垂下一串念珠。他伤势初愈,已经跪得面色青白,如果不是嘴唇颤动不止,还在诵经,真像是被冻僵了。
塔中这才走出一个清癯枯瘦的僧人,善忍眼中闪过企望,看见那僧人袈裟灰白破旧,又收回目光,哑声道:“师叔……”
那僧人脸上不动,却低垂眼睛,显露出悲悯,道:“你还不知道你错在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