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内伤吐血,而是咬牙强忍以致牙根渗出血。
圆塔内静得连吐息声都不可闻,唯有他的咳呕声在劲风中重重回荡。分筋错骨的痛苦过去,周身如火烧油沸,乐逾嘶吼出声,忽然一声巨响,托住他的真气如云散开,不知不觉,时辰已经入夜,月夜清辉照在莲叶花苞上,他由十余丈高的穹顶空中坠落莲池。本该掀起惊天波涛,池畔宗师置于膝头的左手抬起,拇指与中指指尖轻碰,水面上拂过几丝涟漪。乐逾这时才落入水中,只见头顶水波摇晃,池水倒映天色,漆黑澄澈,红白莲花苞投下朦胧几点倒影,池水自四面八方涌来,口鼻间气泡上浮,吐气越来越少,莲池波面如镜,一轮明月浮在池心,波澜不惊。
寻常莲池深不过半人高,这红白莲花的莲池却深可达丈余,池底连淤泥也没有,那莲花也没有根,茎梗浮在水中。乐逾沉到池底,汗水淋漓,体内余毒都随汗水流出,余下三枚九星钉又取出两枚。他在池中闭气,头发散在水中,如有所得,竟就在水下盘膝而坐。
他眼前又是那条走过无数次的暗道,山道漆黑,不见尽头,这时前方却微微透出白光。前方狭路转折,出现一片圆场,地面是云母石一般雪白,场内白光一片,雾霭弥漫,唯有两张石台遥遥相对,远处石台上坐着一个身披鹤氅的男人,与他一般高大,也已是两鬓灰白。
那人恰是乐游原,乐逾身形不动,却一晃之间,已在乐游原对面石台上正坐。这两人皆是山岳一般伟岸雄峻的男人,肩宽背直,面容相仿,只是乐游原更有松下隐士的超逸风神。
两座石台浮上半空,地面上亮起纵横十九道光,交织成巨大的棋坪。这两人也不寒暄,分持黑白落子,那棋坪上纵横十九道共三百六十一个贯点,已经落下许多棋子,下到中盘,乐游原道:“世事如棋局,修为也如棋局,你身在局中,走到今天这一步,再无处可进,为何不退?”
乐逾心念一动,不追堂内挂着乐游原的手书,“狂以成名为竖子,达能退步即神仙”。他道:“‘达能退步即神仙’?”乐游原颔首,乐逾道:“可惜我能进不能退。”
三年前首次小宗师之战,他为护心上的美人,使修为强进一步,不惜走上歧途邪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进那一步,走火入魔,生出满心杀念,就再无法退回逍遥正道。他是为萧尚醴走火入魔,那心魔也窃取了萧尚醴的形貌。
禅宗思悟和尚试图渡他出苦海,要他抄经书平息戾气杀念,那心魔既然在他心里的幻境中化成萧尚醴的虚像,令他无法区分假萧尚醴与真萧尚醴,只要他连现世里对真正的萧尚醴的情丝都一并斩断,心魔就不攻自破。
乐游原道:“你为何不能退?”乐逾道:“我一旦动情,就入情劫。一入情劫,就因情生孽,起杀心,入魔道。我的心魔是所爱之人,不能割舍他,又怎么能消除心魔,回归正道。”
乐游原落下一枚白子,再问道:“你的心魔真的是你心中所爱之人?”他们二人身在空中,脚下棋盘宽广,棋子落地应当小若针尖,可那白子离手,越飞越大,落地已大如车轮。下到局中,先前局中本来就有的白棋顿时活过来,犹如一面面玄光镜,映出乐逾与萧尚醴相识以来的种种情景。
南海上初相会,嘉陵江的夜月,若非此时重现在眼前,乐逾几乎忘记三年前萧尚醴还有些许少年形貌,如今也不过才弱冠之年。一幕幕一回回,那小美人一次比一次出落得美艳,直至如今丰姿冶丽,如朝阳映照霜雪。
那些情景都消散,一个幻象就在他眼前,触手可及,乐逾再一次见萧尚醴朱唇欲启,眼中含泪,却笑道:“原来你不是他。”
那幻象受惊,更是睁大一双晶莹的眸子,泪落成线。乐逾却以手指虚抹去幻象的泪水,道:“我到如今才分辨出来——真正的幼狸已经不会在我面前哭泣了。”
他离开楚宫之前几次,萧尚醴经受锥心之痛,却除开噩梦时眼角有一点湿痕,再也不曾落泪过。他往昔分明是受不了乐逾对他有一丝半点不好的,现在却连泪水都没有了。
萧尚醴的幻象随风散去,雾气散开,乐游原竟还坐在他对面石台上,了然道:“世人情到深时,难免生孽,于是把情等同于孽,为不生孽,宁愿舍弃情爱,实在矫枉过正。”
乐逾道:“我的心魔不是他,又是什么?”
乐游原道:“我且问你,《正趣经》的真意是什么?”
乐逾道:“真意旨在‘逍遥’二字。”乐游原道:“正是,若是一动情,一起杀念,就走上魔道就再不能退回正道,哪来的脸妄称逍遥。”
乐逾心中如遇霹雳惊雷,他的心魔——原来是他从不曾得到真逍遥。
他以为他已经得到逍遥,以为逍遥是不受拘束,行于尘世之外。只当一旦动情,就会沦入尘网。虽然对殷无效说过,“逍遥在心,又岂在身”,却没有真领悟到何谓身为心之形役。不知什么是真逍遥,才害怕失去逍遥,这害怕就成了心魔。却不知纵使身陷囹圄,心中有逍遥,便仍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游于无穷。
乐逾道:“这才是‘逍遥游’。”
他心魔消解,心境变化,这幻境也随他心境而变。他衣袖一拂,棋坪骤然消失,石台越升越高,那白光一片的圆场竟渺小如一个白点,而他之前走迷宫一般转来转去,无休无止的漫长黑道,身在其中只觉得黑道狭隘,如在转圈,自高空向下俯瞰,才知迷宫路径竟组成阴阳鱼中的黑鱼,将白点抱拥在怀中。
而另一端他从未走过的另一片迷宫甬道如圆场一般闪烁白光,组成阴阳鱼中的白鱼,黑白二色交缠游动,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三年来将他困在一隅的迷宫竟化成巨大的太极在他二人脚下流转,生生不息。
乐逾年三十有余,前三十年知进,三十年后,今日始知退。乐游原贺道:“恭喜,不是我迟迟不助你破心魔,只是其中真意,亲身经历才能领会。若没有阴,就没有与之对应的阳,若没有黑,就没有与之对应的白。若没有邪,也就没有正。没有经历过不得逍遥的心魔,就不知何谓真逍遥。从此后,你应是进退自如,不拘正邪,从心所欲。”
乐逾道:“多谢。”又道:“我本以为自己十余岁时就已经领悟第一层‘逍遥游’,如今境界约在第三层‘养生主’与第四层‘人世间’之间,不想我还是妄自尊大了,原来直到今天,我才刚刚领悟第一层。”
乐氏一脉都是道家门人,《正趣经》也与《南华内篇》相照应,共分六层:第一层逍遥游、第二层齐物论、第三层养生主、第四层人间世、第五层德充符、第六层大宗师。
乐游原安抚道:“《正趣经》开篇就是逍遥游,也是逍遥游最难修成。得逍遥二字之后,若是因缘凑巧,其余诸层境界甚至可以在一弹指间领悟。”
乐逾却突然想起乐羡鱼昔日所言,“道在微尘毫端,亦在山海日月”,“你若想见我,看尘埃是我,看泥丸是我,看山是我,看水是我,看云霞日月俱是我”。
此中语意暗合第二层齐物论,大即是小,万世即是须臾,万物均一,并无不同。他之前只当母亲已练至《正趣经》第五、六层,如今再估算,母亲天人五衰之时,《正趣经》只修到第二层,逝世之际,也不超越第三层。乐逾道:“修得第一层,已经足以登上世间所谓的宗师境界?”
这说法惊世骇俗,乐游原却心中通达,道:“的确如此。世人所谓的宗师境界,修完《正趣经》第一层就有可能达到。”他又一笑道:“你现在见到的我,已经在弥留之际。我与你相见,总共有四十九次。除开初次相见时你我年岁相当,有二十余次,我见到的是四十岁后的你指点年轻时的我,另外二十余次,则是已经避居海外的我指点年轻时的你。”
乐逾道:“你与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乐游原料到他有这一问,道:“你还记得初次相见,我曾说过,‘在这个世界,我是你的先祖;或者在另一个世界,你是我的先祖’——我并非随口一说,我不是此世之人,在你死后两千年,我是你的后人,却不知为何,来到两千二百年前,反倒成为你的祖先。”
他看向乐逾,道:“你曾说过,二十八岁的我,还没有写出《正趣经》。如今我四十八岁,可以告诉你,我方才留下的《正趣经》就是二十八岁时你转述给我的,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我的《正趣经》来自你,你的《正趣经》却是二百年前我传下的——”
他们二人的际遇首尾相扣,如阴阳鱼,又如一个圆环。那么这《正趣经》究竟来自何处,若练成第一层已有可能成为宗师,真正修满第六层,难不成要由凡人得道成仙?
《正趣经》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竟是凡人不可及的天机,可若要解其中奥秘,唯有真正修成最后一层。
乐逾与他有一份默契,道:“你要我尽力一试?”乐游原笑道:“你已经见到,谁叫我这一世到临终,不过超脱出第四层‘人世间’,勉强进入第五层而已。我既然不成,只能靠你来试。”
他身影越来越淡,乐逾道:“我会为你,也为我自己一试。但我心中另有牵挂,不一定能成。”
却听乐游原道:“一试即可,岂能强求。”又觉有趣,道:“下一次就该轮到你来指点年轻时的我了……”话音落下,再不见人影。
这太虚幻境中只有乐逾一人盘膝而坐,石台太极都消失,周围归于虚无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