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防盗章清朝的格格, 天上的仙女,人间的富贵花……这些陈词滥调陈君砚早已背熟了,可这一刻他并不打算用,因为实在是太假了, 每个字都太假了!
“你……不美。”陈君砚刚刚说完这三个字,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上膛声。陈君砚放在膝盖上的手猛然收紧, 他忍着心头的恐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宁宁说,“你是这么想的吗?”
宁宁愣了愣。
“小姐, 你为什么要否定你自己?”陈君砚放缓声调, “从没有人说过你丑, 也许有一个, 但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说你是个美人, 你为什么不相信你身边的人, 偏偏要去信那一个陌生人?”
“我……”宁宁迟疑一下, “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你为什么那么确定?”陈君砚反问。
因为我根本就不是曲宁儿, 我不相信王妈跟曲老大说的那些话, 宁宁耸耸肩,故作轻松的一笑:“这还用问?我屋子里连面镜子都没有,还不是怕我自己吓晕了自己。我长这么大, 连一次家门都没出过,还不是怕我吓坏了路上的花花草草。”
陈君砚笑了起来:“小姐, 你刚刚就像在讨论外人, 而不是你自己。”
宁宁又是一楞, 继而两边脸颊火辣辣的烫,一股突如其来的羞耻感灼烧着她。
如果这是在片场,她估计已经被导演叫了卡,她不但没有成功扮演曲宁儿,还将自己完全抽离了出去。
“你,就是你!”已不知多少个导演摔了剧本走过来,指着她破口大骂,“你为什么总在出戏?”
出戏。
这是宁宁这么多年来一直红不了的原因。
无论她出演什么角色,到头来都会演出一种感觉——一种演员抽离了角色的别扭感。
这对一个演员来说,简直是致命缺点。
很多人都想知道原因,宁宁自己也想知道原因,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基础不过关,可她拼了命训练,却没有任何改变,又觉得是自己的经验不够,可陆续接了一大堆角色,却都出了同样的问题……
“你不相信。”直至今天,陈君砚一针见血的指出来,“你不相信你爸爸的话,不相信佣人的话,也不相信我的话,你甚至不相信你自己……等等!”
陈君砚用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打量了宁宁一眼,问:“你是不是……不相信自己是曲宁儿?”
有那么一瞬间,宁宁几乎以为他已经看穿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她脸色苍白的看了曲老大一眼,生怕对方下一句就是:“小姐又犯病了,快叫王大夫过来灌药扎针!”
为了不受苦,她赶紧反驳道:“怎么会呢,我当然是曲宁儿。”
……我怎么可能是曲宁儿……
宁宁:“如果我不是曲宁儿,我会是谁?”
……我是宁宁,影后之女,我不能让别人看我笑话,我要演得更好……
宁宁:“我,我……”
已经不必再说下去了,她已经明白了。
原来她最致命的缺点是——她不相信。
很多次她拿到剧本的时候,第一想法是我靠世界上居然有这么蠢的故事,第二想法是我靠世界上居然有这么蠢的女主,接着她就会告诉自己:“我是影后之女,我可不能演差了,让人看我跟我妈的笑话。”
……结果却是她越努力,就演的越不好……
她很努力在演,演她觉得这个角色应该有的反应跟动作,可打心眼里不相信自己会是这个样子,别人又不是没长眼睛,他们会看出来的……
“宁儿。”曲老大起身朝她走来,握住她的手,满脸担忧的问,“你还好吧?”
宁宁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但估计不太好,所以屋子里的人都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她。
“我没事。”她勉强一笑,“给我点时间,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说完,她转身就走,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没一会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她一走,曲老大马上就变了一副面孔,拿起桌上的酒碗朝他身上掷去,怒道:“你都说了些什么鬼话!什么叫‘你是不是不相信自己是曲宁儿?’有这么说话的吗?你会说人话吗?不会的话,这张嘴可以不要了!”
滚烫的热酒洒了陈君砚一身,他半点不敢擦,也半句不敢反驳,甚至不敢继续坐着。他匆匆从椅子上站起来,低头站在原地,额上的汗一滴一滴往下坠,心里开始后悔,他刚刚不该那么冒进的,他也许应该先来一段:小姐你就是清朝的格格,天上的仙女,人间的富贵花……
不,他不能这么做。
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尽快得到小姐的青睐,那些不痛不痒的话,说了跟没说没两样,他必须把话说到她的心里去。
而且他说的并没错。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小姐好像真的觉得自己不是曲宁儿……
“我是曲宁儿。”
闺房之中,宁宁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时不时摆出一个姿势,时不时展现一个笑容,又或者自言自语一番,最后烦躁的直抓头发:“不对不对全都不对,曲宁儿才不会这么笑,才不会说这样的话。”
原打算探索出这个电影的秘密,然后找出回去方法的念头,如今已被她轻轻搁下。
“……我现在回去了有什么用?”宁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空空如也的双手在她面前不停发抖,“我还是原来的样子,连一个,一个这么简单的角色都演不好……”
她缓缓握紧双手,就像试图抓住一些什么东西,闭上眼睛,一遍一遍仿佛自我催眠似的重复道:“我是曲宁儿,是清朝的格格,天上的仙女,海上的明珠……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孩子……”
这个曾经一度让她觉得无比羞耻的台词,念多了,她的声音居然慢慢平静了下来。
“我不够聪明,因为我没出过家门,也没读过书。可那又什么关系,反正我这么漂亮,我什么都会有的。”最先改变的是她的声音,渐渐变得轻浮而又骄纵,不是那种站街女式的轻浮,而是一种肚子里塞满软软棉花式的轻浮。
迈出两步,又收了回来。
“不对。”宁宁低头喃喃,“我可不会这么稳重的走路。”
她竖起脚尖点了点地,突然向前一踢,将裙裾踢了起来。
之后她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走动,步子轻快的接近轻浮,几乎每次迈出脚步都会踢到自己的裙子,这样的走路方式放在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身上叫做可爱,但放在她这个年龄的少女身上,就显得太不稳重了。
可从没人教过她稳重,她身边只有对她言听计从的仆人,没有会纠正她错误的母亲。
又走了几步,宁宁停下脚步,对自己说:“我还得有个爱好。”
她将精致的旗袍,放满昂贵首饰的盒子,以及一个金发的洋娃娃堆放在桌子上,手指一个个从它们身上移过去,这个不行,那个也不对,宁宁喃喃道:“既然没办法确定我以前的爱好,不如换个新爱好怎么样?”
她心里很快浮现出一个适合的对象。
“会表演杂技的男孩子。”宁宁翘起嘴唇,“还有比这更新鲜有趣的吗?”
这就够了。
一个从小住在家里,一步都没离开过家门的女孩子,她的性格不会太复杂。天真,骄纵,自我中心,再加上一点小小的爱好,已经足够宁宁构建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了,就算稍有出入也没有关系,女大十八变,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几乎每天都在变化——根据身边的变化而变化。
“看着那些男孩子在明里暗里为我争风吃醋,拼命讨我欢心,我觉得十分有趣……直到其中一个死了。”宁宁翘起的唇角慢慢垂下来,“当着我的面,被我爸爸亲手杀掉了,我会觉得难过吗?”
她闭上眼睛,仔细思考起来……从曲宁儿的角度思考起来。
门外,陈君砚正好被曲老大拎来道歉,这句话穿进他耳朵里,让他的呼吸重重一窒,恨不得替她回道:会。
这一个字,可以救他的命,可以救很多很多人的命。
“……不会。”然后他听见她说,“我跟他又不熟,他叫什么名字……小麻雀还是小喜鹊来着?”
宁玉人还是鼻孔放大,怒目圆瞪,奋力咆哮:“我恨你!我跟了你这么久,你居然要跟我分手?”
“……你就不能换个表情吗?除了鼻孔放大,鼻孔放大,还有鼻孔放大,你就没有别的表情了吗?”
宁玉人涨红了脸,她非常努力的组织了一下表情,然后鼻孔放大,怒目圆瞪,奋力咆哮:“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好点?”
陈观潮做了个投降的动作,然后掏出钱夹子,手指夹了一张给她:“来回费用我出,麻烦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宁玉人没有拿他的钱,她低下头,眼泪欲坠未坠。
“稍等。”宁宁突然从旁边冲过来,拉住她就往外面走。
演技这么差,这不可能是她妈妈。宁宁心里知道这点,这里是个电影,虽然号称根据真实事件改编,但很多地方似是而非,陈导不像陈导,妈妈不像妈妈,很多地方都怪怪的……
在一个无人角落,宁宁松开手,回头看着身后的人。
这张脸……只要看见这张脸,她就恨不得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是谁?”宁宁柔声问。
对方愣了愣:“我是宁玉人……”
“不对!”明明是宁宁打断对方的话,结果诚惶诚恐的还是她,她连手脚都不知道摆放在哪里,舔舔嘴唇,小心翼翼的对宁玉人说,“剧本里没有这个人,你是谁?戏院魅影?富家小姐?台上的戏子?还是台下的观众?你……你演戏之前,首先得给自己一个定位——你是谁?”
她太紧张了,连累的宁玉人也紧张起来,结结巴巴的说:“我我我我不知道。”
“魅影怎么样?”宁宁的眼睛闪闪发光,笑容几近狂热,“当然是魅影,必须是魅影!其他角色配不上你!富家小姐?戏院原先的台柱?不不不这样的角色连我都能演,更别提其他杂七杂八的小角……”
她话音一顿,因为看见眼前的宁玉人后退了几步,看着她的眼神,微微有些害怕。
“……对不起,我刚刚太激动了。”宁宁说,左手抓住右手胳膊,手指狠狠拽进肉里,用这种痛楚告诉自己,假的,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哪怕是虚假,哪怕只是一个长得很像她妈妈的假人,她也忍不住想要对她好。这或许是一种自我安慰,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别害怕。”宁宁抬头对她笑道,“我不会害你的,我只是想帮你。”
我会帮助你的,因为帮你就像帮我妈妈,你过得好,我就像看见妈妈过得好。
“恩,恩……”宁玉人不停点头,她看起来似乎不大相信宁宁,只是因为怕她才不得不附和她,“我信你……”
宁宁立刻高兴起来,伸手覆住宁玉人的眼,柔声道:“那我们再来一次。”
宁玉人被她手指的冰冷冻得浑身哆嗦了一下:“要,要做什么?”
“刚刚的三段戏,我来给你演示一遍——以魅影的身份。”宁宁没有移开她毫无温度的手,只是声音慢慢低沉下来,“魅影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正面示人,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声音,所以你要注意你的发声……”
这一点还是她从陈君砚身上学到的,这是个运用声音的大家,同样一句话,他能根据环境跟自己的需要,用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感情说出来……呵呵,现在想来,他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
“来,仔细听我说。”宁宁慢慢凑近宁玉人,用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感情,重复了她之前的三句。
“我爱你。”
“我嫉妒你。”
“我恨你!”
最后三个字说完,宁玉人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宁宁还是不肯放开她,她柔声笑着,对她说:“来,你试一试。”
宁玉人咬了咬苍白的嘴唇,然后颤颤巍巍的张开嘴。
“我爱你!”
“我嫉妒你。”
“我恨你。”
不远处,导演跟陈观潮目睹了全程。
“真是浪费时间。”陈观潮对宁玉人的表现不置可否,他还是觉得宁宁表现得更好,“两个人差的也太远了。”
“那是你见过的人太少了。”导演却直直看向宁玉人,之后拉了拉身旁的陈观潮,示意他跟自己走,免得自己接下来的话被那两个女孩子听见,“你看好那个叫闻小宁的,她的确不错,但她身上有一个致命缺点。所以相对而言,我更看好那个叫宁玉人的,她身上的确有很多缺点,但也有一个非常突出的优点……”
“什么优点?我怎么没看出来?”陈观潮耿直无比的问,“你该不会是老糊涂了吧?”
导演握紧了手里的剧本,这孩子能活这么大不容易,要不是他是故人之子加本次电影的投资人,他早把他推前面的井里再丢几块石头下去了!
“你等着看吧。”本来想告诉他结论的导演,这个时候突然卖起关子来,不打算跟他说有话直说了,他转头瞥了眼两女的方向,轻描淡写道,“反正筹备这戏还要三四个月,你把她们两个放一起吧,最多训练到第二阶段,所有的优点跟缺点就都显露出来了。”
于是宁宁跟宁玉人接到通知,她们两个一起通过了预选,成为了魅影这个角色的预备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们要住在兰花戏院里,会有专门的戏曲老师来教导她们唱念做打,使她们两个更贴近魅影的人设。
相比之下,宁玉人的课程更重一些,因为她是刚从县城来的,说话还带着小地方的口音,偏偏导演还希望她尽可能原声上镜,所以她还多了一门语音矫正课,课程表发下来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差点窒息,但更让她窒息的是……她看了眼身旁的宁宁。
“兰花戏院的历史很悠久,没建戏院之前,这里曾经是个民国大宅院。”
随着陈观潮的介绍,宁宁走到院子里面,虽然大多数东西都被拆走了,但还剩下一些断瓦残垣,她静静站在一棵很老很老的梅花树下,伸手摸了摸崎岖的树干,枝头空空,无叶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