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邢妍。”李柯鸣一甩袍子,靠着她左手边的位子坐下,冷冷道:“鸿胪寺少卿刑理光庶出长女,年十六。永和二十一年生于苏州,元丰七年回京,元丰八年因病在广平庵礼修行礼佛,去年年底才回府。”他一开口就将刑家大小姐的身份道了个清清楚楚,想来事先早有准备。
不过,师兄准备得更充分。刑家大小姐出生在苏州,到九岁时才回京,之后又被送去广平庵礼佛,回京后也极少在外走动。就算是邢家的下人,也甚少有人认得。李柯鸣便是怀疑,也找不出证据。
更何况,有谁会假扮一个和亲的媵妾呢?
宝钦很坦然地朝他笑,眼睛里有揶揄的笑意,“李大人,您这么直呼妾身的闺名似乎不大妥当。”依照郑国的风俗,他应该客气地称呼她为刑大娘子。
李柯鸣完全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到任何羞涩不安的情绪,眉头愈加地皱起来。这个女人,浑不似郑国女儿家那般娇弱羞涩,看人的时候很大胆,目光直愣愣的,毫不遮掩,笑起来还会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除了那张漂亮的脸蛋外,她可真看不出哪里像个女人。
“刑大娘子,”李柯鸣从善如流地这么称呼她,“想必大娘子已经猜到在下的目的了。”所以才穿着这么的…富贵,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橘色的大朵芙蓉花上,无缘由地心里头发颤,“不知大娘子可有异议?”
宝钦低垂着眉眼,作出恭敬的神态,道:“妾身如何敢有异议,此番过来,只不过是想像大人保两个人。”
李柯鸣锐利的目光扫过雅兰,眉头一直未曾舒展,“除了她,还有谁?”
“随行的太医中有位姓王的,”宝钦幽幽地开口道:“那位王太医为人极好,这些天妾身没少麻烦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妾身没本事,报不得恩,只求能保他一命,还往大人成全。”
李柯鸣目光如烛,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眼睛瞥了她一眼,又挪到地上,仿佛那里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东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看着她,淡然地问:“你就不怕,留下祸根。”
多一个人知道她的身份,日后她就多一份危险。李柯鸣采用的方法是永绝后患,而宝钦,她所想到的则是将来。
如果身边全是李柯鸣的人,到了丰城,她才真正地叫做孤立无援。她毫不怀疑这个冷酷的男人会在离开后立刻派人杀她灭口,只要她一死,这件事情才算是彻底地了结。宝钦一点都不想死,她受了这么多罪,灌了那么多药,只为了能苟延残喘地再多活几天。她永远都记得阿爹曾经说过的话,人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这就不劳李大人费心了。”宝钦端起杯子想喝茶,却发现杯子里早已空了,眉头微微皱起来,咳了一声。外头伺候的侍卫听见声音,悄悄地朝屋里探看。李柯鸣不高兴地朝他招招手,侍卫赶紧进来伺候茶水。
鸿胪寺的邢家,据说也是苏州的书香世家,怎么养出个这般不羁的女儿来?李柯鸣揉了揉酸痛的眉骨,无奈应道:“既然邢小姐坚持,那便如你所愿。”说话时又不经意地瞥了雅兰一眼,后者立刻垂下眉眼,作出正襟危坐的样子。
“如此便多谢了。”宝钦依旧端坐在上首,客客气气地说着话,但语气却很淡然。伺候茶水的侍卫已经端了刚沏好的茶进来,宝钦不客气地先挑了一盅,吹了吹,一仰脖子便喝下了大半。
李柯鸣的脸顿时就绿了。虽说秦国人都是些不讲理数的蛮子,可真把这样的“七公主”送过去,岂不是丢郑国的脸——他们素来以知书达礼而自傲的。
“李大人还有事?”宝钦见李柯鸣依旧坐在旁边不走,一脸自然地问,就好像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房间。
李柯鸣张张嘴想说什么,但一时之间,居然还想不出该怎么说才好,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袖子一甩,忿忿地出了门。
待他走远,雅兰方才长吐了一口气,渐渐地缓了过来,一脸后怕地道:“小姐,您怎么敢跟李大人那么说话,万一惹恼了他,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宝钦嗤笑一声,“左右他现在又不敢把我怎么样,我又何苦要压着自己的性子去哄他。”再说了,即便是把他哄得高兴了,他也不会因此就放过她。等到了秦国,办完了婚事后,就轮到他下杀手了。
“这几日就由着性子好吃好喝罢,等到了丰城,还指不定能不能活下去呢。”宝钦随手拿起案几上的象牙如意,翻来翻去地把玩着,嘴角带着讽刺的笑意,“传王太医过来帮我把把脉,撑了这么久,身子又乏了。”
雅兰应了一声,赶紧过来扶她。宝钦却不动,漠然地看着她的眼睛。雅兰心里头一突,身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小声地问:“小姐现在不回去吗?”
宝钦朝门外瞥了一眼,目中一片清明,声音低低地道:“雅兰,你若是再这么装傻,索性就回去罢。”
雅兰脸色微变,咬唇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恢复了常态,轻轻地弯腰朝她行了一礼,面上却完全换了副神色,先前的谦卑怯弱全都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是一片清澄,“奴婢清雅拜见三爷。”
宝钦在一众师兄弟中行三,若非师兄的人,怎么会唤她三爷。宝钦忍不住笑起来,眼睛和嘴角都微微地上翘,“我就知道……”
随后宝钦便在三楼原本属于七公主的舱房里住了下来,除了清雅之外,李柯鸣又另调了三个小丫鬟和两个嬷嬷过来伺候,自然都是生面孔,冲着宝钦一口一个七公主地叫着,仿佛完全不知道她是个冒牌货。
宝钦心安理得地当起了公主,当然,她也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明明知道到了丰城她也没有什么好结果,可无论如何,现在总要过得好。与其终日忧心忡忡地害怕,还不如现在养好身体,将来逃跑的时候手脚也利索些。
王太医每天过来给她看病,开起药来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拘束,而今她是公主,嫁妆里什么贵重药材没有,她甚至还让厨房每天炖虫草,赏给清雅和王太医补身体。
李柯鸣对她的奢侈浪费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头痛的只有一件事,无论他怎么查,也查不到关于邢家大小姐的任何线索,就连她身边伺候的那个丫鬟都是七公主赏赐下来的,没有一个人见过她,知道她的过去,了解她的性格。
李柯鸣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到了而今,眼看着丰城越来越近,他已是骑虎难下。
不过是个女人而已,李柯鸣总是这样告诉自己,而且是个病怏怏的女人,多走几步路都要喘气的小女人,说不定一上岸还会水土不服,一命呜呼,何必如此在意!
船在秦国境内的休水镇停过一次,李柯鸣着人去买了一大批下人上船,补上之前的缺口。陪嫁的媵妾们一个不剩了,李柯鸣原本还想买几个歌姬补上,后来却又作罢了。到底是要送去丰城皇室的,若是日后出了什么岔子,岂不是还要连累自己。
直到这个时候,宝钦才知道,原来她们此行和亲的对象并不是秦国的老皇帝,而是秦国三皇子,人称秦国战神的秦烈。想来师兄早打算将她中途劫走,所以连这些事都不曾特意解释,害得她还错怪的秦国的那个老皇帝。
这个秦烈,宝钦是早有耳闻,以前在虹谷关的时候,她还曾跟师兄好奇地谈论过他。此人乃是天生的将才,十五岁就上战场,十七岁时领着五百先锋兵与北朝燕国的骑兵营大干了一场,自此一战成名。
因师兄对他推崇有加,宝钦难免有些排斥,总想着要跟他打一场,分个胜负。只可惜,秦烈一向只在北方活动,虹谷关这边的指挥是他的弟弟,秦国的五皇子秦修——唔,宝钦一向跟他不大对付。
“原本公子爷早派了人在丰城接应,只等三爷一到便将您救走,没想到途中竟会出这样的事。”
清雅叹了口气,有些不安。她们而今被李柯鸣看得很严,即便只是走上甲板吹吹风,她也能敏感地发现四周好几拨人在监视。如此严密的监控下,就算到了丰城,只怕也寻不到机会逃走。
“不急,”宝钦喝了口大补汤,脸上依旧是不急不慢的样子,“我们头疼,李柯鸣更头疼。就算他想下手,可也得找准时机。丰城可不比郑都,由不得他乱来。到时候我们进了行宫,他便是想要见一面都难,更何况还要来刺杀。”
唯一要小心的,不过是跟在她们身边的那几个丫鬟和嬷嬷罢了。宝钦几乎可以肯定,那五个当中至少有三个是李柯鸣布下的棋子。练过武的人,就算再怎幺小心,也总难免会露出些马脚来——除非是像她这样,喝点□□把身上的武功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