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黎明时分,残缺的月亮晃晃悠悠的流弋在天角,这时候正是人们睡得正香的钟点儿,润卅城在微弱的月色荧光中寂寂无声,偶尔在远处的草舍里传出一两声少气无力的狗吠,更显得多了几分荒凉静谧一一
一支燃烧的不很旺盛的火把闪闪烁烁的沿着田间梗道东拐西拐的移动,火光照处,一个泥土沾身很是狼狈的身影正吃力的搀扶着另一个拐着一条左腿一步一挪的努力向前迈着步子的年轻人,这个青年走得很显艰难,每迈动一步都要牵起浑身的力气,再加上腿上时时传来的痛感,头上俨然挤出了好些的汗水,湿津津的在火影里微微透着水亮。一个瘦小的老头儿紧随其后,见青年走得不稳时,便也抄手扶上一把,看不真切处,青年受伤的左腿突然踩脱了埂泥,趔趄着险些摔倒,疼的嘶嘶的嘴里发出几声轻吟,老头儿忙喊前面执着火把的少年伙计:
“慢点走,帮先生照的清楚些。”
青年费力的调整身形,抬起充满了血丝的疲惫眼睛,言语中带着歉意。
“成大哥,我二人和哥哥素昧平生,今天落到难处,只是道闻了哥哥的仗义,便冒然到府上打扰,您不但盛情款待,还劳动大驾在这大半夜的亲自相送——”
“兄弟,哪来的这许多客气,四海之内都是兄弟嘛!千万不要再见外了!”老头儿摆一摆手“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你们来到这润卅城找到哥哥,就是瞧得起我这把老骨头了。”
话说的实在,把这个疲惫不堪的人听得心里五味杂陈。
“只是,我们这心里—一”扶着青年的汉子卜一搭话,马上就被这老头打断。
“你们兄弟既然奔着我来了,就是信得着老成,在润卅这一亩三分地上,我还算有几分面子,两位不用太过担心,只管和我出城就是。”
二人见他言辞凿凿的便也不好意思再多话,几个人只专心地赶起路来,一时间空旷的野田里只剩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
半黑中不太能辨得清走出去的远近,只约莫着行了有小半个时辰,已近了大片的宅居巷道之上,迎面里隐隐约约的传来嘈杂的说笑声,朦胧的天色里闪现出几团幽黄的光亮,两盏灯笼光照里人群影影绰绰。
老成凝住眼神望了过去。
“是衙门巡夜的官差—一”
两个过路的客人四目略一对视,互相从对方的眼神中都看出了一丝担忧,老成略一沉吟,轻声安排:
“不要慌张,迎上去。”
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硬起头皮往前走了,伤了脚的青年咬了咬牙,一扬下颚,“走”。
两队人渐渐离得近了,对面那帮人在道中间立定,也向这厢打量起来,间或着有人开始喊问,老城紧行几步上前,老远便抱拢了双手打着恭嚷嚷道:
“是左大人嘛,大人辛苦哦—一”一面四厢边胡乱行礼:“众位,这黑天半夜的陪着左爷巡城。辛苦!辛苦!”
对面有一人也搭过话来:
“我当谁呢,原来是老成啊,这么早就出门,急急忙忙的干嘛去呀?”
“嗨,可别提了,我这老兄弟干什么都不加个小心,这不是把脚崴了吗,得紧赶着去西钱庄找正骨的麻大夫给瞅瞅,别落下了病根。”老成说着话,便带着众人迎到了近前,嘴里不住闲的乱诌着。
“都说身体虚弱,只能吃不能做,这话一点儿不假,前日家里掏个井,本来就是让他给陪陪酒,可他偏拉不下脸子,怕人说是蹭吃蹭喝,这不,井没下去,人倒成这样了,这都挺了一宿了,脚脖子肿的跟包子似的一一哎,我说,左爷不认识我这俩兄弟啦?前次咱们不是还在一桌上喝过酒么!”
俗话说,千穿石穿马屁不穿,任谁都有个愿意人前显贵的心性,这左大人本来只是衙门里的一个小吏,被这老成一口一个“爷”的喊着,心里舒服的都找不着北了,眨巴眨巴不大的眼睛:“嘿嘿,真是有点眼拙了,没认出来,没认出来。”便就一味的对着几个人嬉笑。
“这十里八村的尽是你的把子兄弟,那次去你那不是高朋满座的,哪里能认得那么全面呀!”
老成“呵呵”一笑,再拱手:
“先不和成爷唠叨了,我兄弟这伤耽误不起,得赶紧走,改天兄弟们可记得去家里串串门子啊!—一”
“一定,一定”两拨人又是作揖又是打恭的好一阵子,才依依相互别去。
行的远了些,青年再忍不住笑了。
“成大哥好本事,三言两语的就把这群劣人打发了。”
“嘿嘿,我也是平日里和这些差兵打闹的惯了,常常一起胡吃海喝的,所以越是胡说,他们越是不会生疑,”老成笑一笑,脸上略显了出些许得瑟神情。其实,心中的大石也才刚刚落下。
一行人讲着些闲话,天也渐渐的大亮起来。不知不觉到了城门口,老成与几个守门的士卒也是捻熟,又一顿胡言乱道的玩笑,便顺顺当当地出了关卡,直到这里,两个赶路客人的心才算多多少少的放下了些。
又行出几数里路程,老成停住了脚步指一指官道的远方说:
“顺着这条通道一直向前,就是辽国的地界了,路上再没什么危险,就恕我不远送了。”
“成大哥恩德,兄弟一—”青年双手握住老成,激动地不知说什么才好,老成摇晃着手说:
“快别再说了,识得了就是兄弟,只是,走这一路,还没请教两位的大名呢?”
“兄弟李长风,”青年回道“这一位是王毅,实不相瞒,自打平、崇几州顺了女真,老百姓的日子便过的大不痛快,我二人便是商量着要去投奔韩可孤韩大人抗击金兵的。”
“早看出二位兄弟是胸怀大志,了不起的人物,“老成有些羡慕:”一直不敢动问大名,是怕二位怀疑我起什么歹心。唉,只可叹咱老成有这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一窝子的家人拖累,不然也随了两位兄弟一块儿去了,岂不快哉。”
李长风眼中一阵酸胀,左边伤腿一软,便要单膝跪下去。
老成赶紧扶住,不住声的嘱咐少年仆从道:
“你务必要把这两位先生送到地头,安排的妥当再回来一—”
走了通宵也未曾吭声的仆儿连连点着头,仍无言语,也不知是天生木讷,还真是个哑子。两人敬谢了半响,老成连声说不碍事的,只催着赶紧上路,这一片是金辽接壤的所在,不定哪会儿就有兵士骑马胡乱窜上一通,说不准随时都有可能生出什么事体来。
李长风瘸瘸拐拐的走出一段路,回过头来看见成老大仍站在那里,眺望着向这边摇手。想着自己从平洲而出,一直觅了小路,夜行昼伏的,及至口粮断了,落得两日三夜都不曾有粮果腹,这才冒了大险,投奔这个在途中听说的成大哥而来,才闲话了几句,就被他看出了饥寒交迫的底子,立马让请到了后堂,先饱饱的吃了一顿热粥,又备下客房被褥,美美的睡了一场,连下两日来大碗斟酒,大块吃肉,虽不是什么丰希佳肴,但足见了殷实诚恳。到了前一日黄昏,见二人急于赶路,便又亲自来送一一李长风深深的庆幸自己自己履历劫难之躯,在最是困难的时候,居然无意中结识了这么一位慷慨仗义的奇男子。史传孟尝君疏财好义,广邀天下贤士,门客三千而不论出身贵贱,似成大哥如此作为也丝毫不遑多让。只可惜,竟到了分手之时,才通下了姓名。虽然是迫于形势,但也很显得自家的小气。…
“长风”王毅唤了一声发痴的李长风“我们快些走吧。”
李长风抬头见那仆儿已闷着头行出了老远,忙忙跛起腿与王毅赶着向前去。
由于连年里金、宋、辽三朝间不停掠战,各国都不曾常在这里站住了脚跟,走马灯似的换着统治,使人民苦到难以聊生,一路上不但少见行人过客,就是山农村夫也没见几个,李长风心中感慨万千。
“前些年随父亲做些买卖,也时常经过这里,道上从来都是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曾几何时,竟萧条成了这般样了。”
王毅点点头,他常年在这一带游走,感触更深。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屠苏一一曹松的这首诗尽道了战争之苦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天下最最苦的就是老百姓了。
王毅苦笑,“咱们现在更苦,已是无家可归了哦。”
两人一路的磋叹,心事重重地随在那小仆后面前行。李长风还好,虽然受了伤,但有心中存的这口意气,虽苦尤盛,拿“天将降大任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一一”,的一套道理激励自己,可王毅却不同,这一注下得有点儿大,千辛万苦不说,每日还提心吊胆,有心半途而废,可又不舍得搭进去这许多本钱白白瞎了。只好坚持,心中暗做打算,待把李长风送到地头儿,自己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依旧做回老本行,静待这骰子的点数摇到最大,自己才来收本取利。
又走了有二十几里,有一标人马沿途而来,将他们拦了下来,李长风望向那十几个军士都是圆领窄袖的短襦着装,额头脑后留了三季长发,飘荡荡的分明就是大辽的打扮,心头不觉大热,招呼着迎上前去,伤了的左腿,此时也感觉不像方才一样太疼了。
把来意述了一个大概,领兵的将佐打量着二人又详细的诘问一番,才拱手道:
“某是平洲国事帐下步军都尉赵勤,二位即是历险而来的义士,就请随我一起进关,见过我家将军,在做计较。’’
当下叫过兵士匀出两匹战马,大家同乘着,一路进了神山县,街道上也并无太多的闲人,想是这四面的战事把这一城的百姓也惊住了,都各自的躲在家里不肯出门。
到底是马比人快,只一时便到了县衙,李长风见过了那位腮松如戟,面目熏黑,犹如张翼德转世的关东将军,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苦难艰辛,心中不由得一酸,泪水险些不争气的落下来。
一番短暂地介绍寒暄过后,关将军招呼手下士兵排摆桌凳,让受着伤的李长风坐下稍息,“早听闻平州有一干不服金贼管束的勇士昂然起义,两位老弟能亲临其会,够豪气。”关将军待扈从上罢茶盏,端起来抿了一抿“可惜我们知道的有些晚了,没能及时赶过去接应一二”
“只恨谋事不密,这干人里出了叛徒,把我们起义的消息泄露给了金国的驻府兵一一”李长风仇恨里带着些悲切,“除了我二人侥幸逃了出来,其他的都就义了…”
“就是死,也不能服了他娘的金狗管制!”关东大声道“来人,准备酒菜,我要与两位义士洗尘压惊。”
军中的伙食材料充分,兵卒们的手头倒也利落,不一会儿功夫,杯盘碗著就排布了上来,关将军两手分挽了李长风和王毅共进到桌案之前,随手便将几只如百姓家寻常惯用的小酒杯子划拉到桌角边,高声笑骂:
“用这么个窄底薄沿的鸟杯岂能喝得痛快,快换大碗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