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竹林,一抬头,云初和芙蓉不觉都怔住了。
哪有什么花园,这分明已到了尽头,一堵株红色低矮的围墙挡住了去路,靑瓦筑成的小脊,下面雕有水龙云纹,修的极为精致,远远望去,犹如一条俯卧的青龙,恪尽职守地守护着院里的主人,墙外几株高大的树木,慵懒地舒展着枝条,间或伸过墙来,一探墙里佳人的容颜。
墙那边是哪儿?不会就是栾城大街吧?
如能翻过这堵墙,是否就意味着逃离了国公府?一丝潮红爬上了云初的两腮。
见云初发怔,芙蓉道:“这里奴婢也是第一次来……”
“你不是说我常来国公府吗?”云初转身看她,“怎会没来过?”
“……是因为和四爷的婚约”芙蓉奇怪地看着云初,“……您一直避着,大婚前就没沾过露院的边。”
云初一哂,真是愚不可及!
别人闲话几句又如何,自己一生幸福才是真的。
“咦……这是怎么回事儿?”随后赶到的喜菊也是一怔,转头问秀儿,“你不是说这后面是花园吗?”
秀儿正喘着粗气,一边擦着额头的细汗,道:
“……在围墙里面,前面有个月亮门,四奶奶随奴婢来。”
顺着秀儿的手指,果然,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拱形小门,隐藏在斑驳的竹影中,不仔细瞧,还真找不到。
“怎么,这花园不属于露院吗?”喜兰疑惑地看着秀儿“竟用围墙隔开了?”
“……是露院的,奴婢也不知为何如此,别说喜兰姐姐以前不在这院里,就是这院里的人,怕是也没几个知道这竹林后面是个花园,都以为过了竹林便是别处了。”
说着,秀儿已带众人来到了拱门前,抬手敲了几下,开口叫道:
“哑叔开门,我是秀儿。”
云初心下诧异:“里面还有人?”
“回四奶奶,花园里面常年住着一个专门侍弄花草的花奴,因为是哑巴,都叫他哑叔,奴婢也是因为送饭,才知道这里。”
正说着,只听“吱呀”一声,小门被从里面拉开,出来一个四十岁左右、身材瘦长、皮肤黝黑的男子,满是皱纹的脸上镶嵌着一双尤不讨喜的三角眼,闪着精光,一见秀儿,不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很是渗人,云初心一动,她看过露院的花名册,貌似没这么一号人。
不在花名册上,那这哑叔的月例和用度由谁承担?花园本就是让人游览的,董爱在后院修了这么个花园,却不让人进,那用来做什么?这花园里藏着什么秘密?
发现云初等人,哑叔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张开两只粗糙的大手,冲秀儿愤怒地比划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原来他并非天生的哑人,竟是被割了舌头。感觉到扶着她的手传来阵阵颤抖,云初转头看去,芙蓉已吓的脸色发白,眼光向后瞥去,喜菊喜兰也惊白了一张脸,哪还能发出声音。
虽是奴才出身,但身在大府,比那平常人家的小姐还要娇贵几分,哪见过这样一个被活生生割了舌的人。
若不是云初还泰山不倒地立在那儿,几人怕是早没影了。
“哑叔,您别生气”秀儿亲热地拉住他的胳膊,指了指云初“这就是刚进府的四奶奶,要进去看看,否则,我是万万不敢违背四爷的禁令的。”
看了眼云初,哑叔上前做了个揖,接着又比划了起来。
看的云初一头雾水,秀儿解释道:
“哑叔说,四爷有话,没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许进这个院子,请您回去。”
要董爱允许?怕是得上阎王爷那请示了。
这哑叔是愚了,还是身在桃园,不知世事已变?
“四奶奶……”芙蓉拽拽云初,“我们回去吧。”
芙蓉觉得这哑叔太过瘆人,还是躲得远远的好。
轻轻拍了拍芙蓉,云初示意她安心,既然决定暂时留下来,这院里,就不能有不被她所掌控的东西,否则,她怎能安心。
“哑叔,您也知道,四爷已驾鹤西去……我是这院里唯一的主子,开春了,这里也该安排栽种了。”
似乎很不在意她的身份,哑叔一个劲摇头,连带着又比划起来。
“哑叔说,院里的事物老爷已经安排了,不劳您费心,请您回去吧”
老爷!
难怪哑叔一个花奴,竟敢这么无视自己,背后竟是董国公撑腰。
只是,这花园既然是董国公的,为何不建他院里?
神秘的花园、被割了舌的哑叔,董爱、董国公……这里面有什么联系?看着哑叔兀自在那儿比比划划,云初一阵恍惚,再理不清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但轻视之心却已杳然无踪。
“除了这个门,这花园还有其他门吗?”
如果花园还有别的门,那这花园就可能不属于露院,只是和露院相通而已,这个她要先闹明白了。
看了哑叔一眼,秀儿回道:
“这月亮门是花园唯一的入口,再没其他了”
云初脸就是一沉,清冷地问道:
“哑叔是说这个院子由老爷亲自掌管,我无权过问?”
没料到云初会有此一问,眼里掠过一道精光,哑叔重新审视起这个一身白素看似柔弱的小女人。
神色未变,云初的目光缓缓递扫过众人,最后又落到哑叔身上,不疾不徐地说道:
“我新过门,有些事情确实不懂,哑叔替我解释一下,府里有太太在……一个做公公的……怎么就直接管起了儿媳妇的后院”
这是古代,男主外女主内,后院的事儿都是当家主母管的。
云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想知道董国公为何亲自掌管此处,这也是众人都疑惑的事情。
事儿是这么回事儿,但云初话说的刻薄,加重了这府里她和董国公各自的身份,细一琢磨,有婆婆在,这公公的手伸的太长,竟管起儿媳的事儿,在现代倒没什么,但在礼教规矩及严的古代,便有了别样的含义,这软软的话里,也就透出了逼问的味道。
看哑叔这架势,不用问,这花园一定是董国公亲自掌管的,见云初语气不善,喜菊、喜兰也变了脸色,紧张地看着两人,生怕他们就此冲突,闹到老爷那儿。
云初没事,她们这些人可是会被剥了皮的。
发觉自己失言,哑叔眼底闪过一丝惶恐,随即消逝,又比划了好一阵,最后面色诚恳地看着云初,见哑叔如此,众人都急切地看向秀儿,只听秀儿说道:
“回四奶奶,哑叔说,您误会了,老爷不过是因为四爷去世,那日偶尔来这儿,随口过问了一声,四爷生前的确禁止任何人来这园里,一直以来,这院子从没进过外人,所以他才有此一说,还请四奶奶不要见怪。”
这话说的很牵强,听得出哑叔似乎极力想掩盖什么,但云初也知,他不想说,再逼问也没用,难得糊涂地说道:
“既然如此,哑叔前面带路,我进去瞧瞧。”
显然没料到云初还坚持要进去,哑叔怔了半晌,最后无奈的点点头,又比划了一阵。
“哑叔说,四奶奶要进,就请您一个人进去,免得踩坏了花草,进去后记的,里面的花草千万不能乱碰,尤其仔细别被划伤了……”
听了半天,无非是怕众人不知珍惜,踩坏了院子,但凡付出心血侍弄花木、真心爱花的人,都有这种心情,生怕被人糟蹋了汗水,哑叔这话云初也能理解,倒也没争辩。
“我知道了。”又转向喜菊喜兰“你俩在外面等着,我一会儿就出来。”
见芙蓉跟着,哑叔挡在那犹豫了片刻,瞥见云初清冷的神色不容置疑,也没再反对,转身带头走了进去。
放眼望去,云初不觉惊住了,寻常人家的花园,都修的齐齐整整,按植株的高低,布置成一定形状,栽种着各种鲜花。
这里却全不一样,整一个小山坡,看不出一点修整的痕迹,只顺着山势修建了一圈朱红的围墙,一色的靑瓦小脊,四周栽满了各种树木,间或夹杂着一些低矮的灌木从,中心部分稍平整一些,长满了各种异草,虽是初春,但南方温暖,园里早已一片靑绿,偶尔点缀着几朵小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其间纵横交错着几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将山坡分成几块,却并不成一定的形状,像一个天然的幽谷,没一点人工的雕痕。
“真的啊!这么多奇花异草……”芙蓉在一片半尺高的植物前站下,“四奶奶您瞧这是什么花?奴婢竟从没见过。”
哑叔也停住脚,瞄了眼那植物,却并无解释之意,只看热闹般立在一边,露出一脸轻蔑之色。
“我也不认识……”秀儿凑上前“不止这个,这里许多花儿、草儿我都叫不上名字”冲哑叔调皮地笑笑,“问过哑叔,哑叔却从不肯说。”
“这叫烛扦草,也不算是花儿,原是生长在北方的植物,你们没去过北方,自然不认识”轻轻抚摸着近圆形的叶片,云初耐心地说道:“你们看,这草长的像蜡烛底坐一样,等到四、五月开花时,就会发现,他的花就像一只紫色的蜡烛插在烛台上,所以叫烛扦草,有的地方也称作佛座草”
秀儿回头看哑叔:“是吗?哑叔……”
哑叔诧异地点点头,云初接着说道:
“你们别小看了这草,他的用处可大了……这烛扦草味苦,性温,不仅能养筋、活血祛风、清热利湿,消肿解毒,还能治跌打伤痛、接骨等,是北方有名的跌打、接骨药,北方之物,能在南方存活,又长的这么好,哑叔好手艺!”
不忘夸赞几句,云初微笑地注视着哑叔的眼睛。
说这么多,不为买弄,云初意在投石问路。
一进门,她就发现,说是花园,怕是只为掩人耳目,确切地说,称这里为药园会更恰当,这满园的草药可瞒不过她这个来自现代的医科大毕业生。
只是她不明白,种一个药园再寻常不过,董国公和董爱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隐瞒?
仅仅因为医道在栾国是下九流的行业,怕人耻笑吗?
事儿绝不会这么简单!
也因此,云初才想试试哑叔是否知道他所侍弄的实际都是名贵的药材。见哑叔眼里闪过一丝赞许,不再有轻蔑之色,云初微笑不减,却心下暗惊,这个丑陋的男人,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行家里手。
只是,他为什么会被割了舌?
想起太太赏她哑药的事儿,云初额头瞬间出了一层细汗,难道这哑叔也是知道什么惊天的秘密,被人封了口……
“四奶奶真是博学,您也没去过北方,怎么竟会知道这些?”
善于察言观色的秀儿瞧见哑叔面露赞许,便知云初说对了,讨巧地问道,打断了云初的沉思,回过神看了秀儿一眼,漫不精心的说道:
“秀儿没生在前朝,怎么会知道前朝的事儿?”
“这……当然是看国史了!”
前朝的事儿都在国史中写着,还用问吗?
当真生在前朝,怕是早做古了。
秀儿被噎的脸色涨红。可云初却还没完,戏谑道:
“你还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叫‘书’的东西?”
这位四奶奶看起来柔柔巧巧,说话可是够犀利的!
秀儿脸色涨红,尴尬地退到一边,暗暗发誓,以后和这位主子说话,一定要加十二分的小心。
芙蓉适时解围,带着几分炫耀:
“秀儿不知,我们四奶奶在闺中时,差不多看遍了全栾国的书,而且过目不忘、信手拈来……”
喋喋不休的赞许,听得云初两耳发热,两腮泛起了红晕,秀儿早恢复过来,边听边讨好地说道:
“奴婢真是孤陋寡闻了,还以为四奶奶只对诗词歌赋感兴趣呢,想不到四奶奶不仅才华横溢,见识竟也如此广博。”
“那当然了,我们四奶奶……”
“好了,好了,你们四奶奶不食人间烟火!”
见二人一唱一搭,吹捧得没完没了,云初索性打断了她们,芙蓉冲秀儿吐吐舌头。
远远地瞧见哑叔停在一簇半米高的植物面前,三人凑上来。
“咦,这个花长的好奇怪,不知叫什么名字,也能治病吗?”
芙蓉说着,转向云初。
云初嘴角就弯了弯。
哑叔特意停在这儿,便是想考教她。
前世学中医,自然酷爱草药,这满园的药香早让云初欣喜若狂,如果这药院能将她将前世所学发扬光大,她求之不得。
想要做这药院的真正主人,她首先要征服哑叔,无论他是谁的人,她都一定要将他收为己用。至少要做到,她随时可以进出这个院子,采摘这里的草药才行,缓步上前,云初仔细辨认了一番,说道:
“这个叫蓝乌拉花,也是北方的植物,六七月份开花,花呈蓝紫色,看上去像战士的盔帽,所以叫蓝乌拉花,他的根可以治病,分母根和子根……母根又叫乌头,可以冶风庳,子根就是我们常说的附子,有回阳、逐冷、祛风湿的作用。”
说着,云初顿了下,又补充道:
“……这乌头有大毒,用的时候一定要慎重,不能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