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早就有所预备一样,赵凌雪刚在琴几旁坐好,便有一名女子搬来一床瑶琴,小心翼翼置于琴几之上,又有一女子端来一盘清水,轻轻搁置一旁。
衮长义会心一笑,缓缓闭上眼睛,准备赏音阅曲。
其他人也是端正坐好,目不斜视,仿佛心无杂念。
自古抚琴乃正雅意趣之事,最是能登得了大雅之堂,所以讲究颇多,而最基本的讲求是心正则声正,心悠则意也远,自然听琴也要坐落端庄,否则便会成为一种不雅之举。
说的不好听,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大老粗,在座的诸位,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希望落下这个名头。
这一刻,赵凌雪是从容的,端庄的,美的需要仰视的,她秋水般的眸子没有任何情感起伏,柳眉自然微弯,再不见一丝急迫之色。
净手,调息,调音,有条不紊。
右手柔指勾弦,随即涟漪般的琴声绕梁而去,浑厚的空弦音如山泉击石而来,让整个宴会厅瞬间变成了世外之地,有山有水,紧接着,一道泛音如珠滚落,仿佛山泉飞溅的水滴落在了玉盘之上,让人心为之猛烈一颤。
“秒极,真乃大雅之道!”
衮长义忘无的叹出一口长气,彻底倚在椅背上。
几息后,随着那玉琢般的柔指轻扰,或勾,或摘,或打圆,琴瑟之声时而如浓墨泼洒,时而如细笔勾勒,时而如夜色浓浓下的寒风嘶吼袭来,经久不息,荡气回肠,一笔笔丹青色以悲壮的抚琴手法渲染,渐渐的糅合成一个狂风暴雪的隆冬夜,随着一曲曲如泣如诉的低音侵袭,仿佛一个无助的孩童正冒着风雪吃力走来。
这一刻,整个宴会厅变成了一个风雪交加的夜。
夜色让人孤寂,风声让人耳聋,飞雪遮挡了眼睛,遮挡了稀稀拉拉的灯光,忽然一曲高音至天际穿透而来,仿佛是那孩童站在夜风之中对天的嘶吼声。
嘶吼声,随着曲调的起落,渐渐被风雪淹没。
不知何时,在场的很多人都默默的闭上了眼睛,紧紧的裹着身上的厚重衣物,甚至有人开始呼吸急促,淡淡的白色爬上两鬓,他们仿佛融入了整个风雪夜,斗墨的夜色无边无际,肆意的风雪令人心悸,一阵阵看不见的寒意正在刺透他们的身体,冻僵他们的灵魂,让这些人凭空生出一种无法抵御的挫败感觉。
就在这时,有人踉跄起身,却只挪出几步便吐血倒地,至身体内透出一股寒气,在衣物之上凝结成霜。
时间静默而行,柔指颤颤而不乱,曲音开始渐渐加重,急音一泼跟着一泼而来,仿佛那孩童沉重又僵硬的脚步声,落在厚厚的积雪之上。
又是一泼洒墨似的琴瑟之音洋洋洒洒而来,如一粒粒雪粒漫天坠落,似要遮挡那孩童的眼睛,紧接着一泼高音震荡传来,似那孩童愤怒的一吼,将蒙在眼前沁凉入骨的雪粒震碎。
不知过了多久,衮长义突然睁开了眼睛,抹去脸上的白霜,吃惊的看着眼前一幕,有人痛苦倒地挣扎,有人捧着酒坛往嘴里灌酒,誓要驱散无处不在的寒意,他想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真的如风雪遮眼,竟然找不到那琴声的源头。
猛然,随着一曲极重的撩拨之声谢幕。
那双玉琢柔指缓缓离开琴弦,悠然起身。
似有所感染,不知何时,她已经眸子噙着晶莹的泪珠。
不知何时,他寸步不离的守护在她身后。
她不知道他何时来,他却知道她即将在自我营造的雪夜之中破境,他需要贴身而站,成为她最有力的守护者。
箫剑生轻笑着解下自己的皮袄,披在那个纤柔的后背之上。
她反手又给他披上。
箫剑生突然冷着脸责怪道:“这般破境很是危险,若非我早有发现,替你挡下了外界的肃杀气氛,你必受伤。”
赵凌雪起身,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般天真笑道:“这不有你在吗,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箫剑生一阵阵无语,牵着那双冰冷的手向宴会厅外走去。
大瓷碗和神箭宁也跟了上去。
很巧,外面也在飘雪,洋洋洒洒,落地无声。
四人刚刚跨出那道门槛,衮长义忽然拍案起身,自夜色之中涌出数百道身披劲甲手持弯刀的黑影,像潮水一般涌来。
箫剑生淡淡笑道:“这种场景好像在哪里看过。”
赵凌雪笑道:“政变、宫斗、朝堂之乱基本都是这种情形,一旦发生,便意味着要流血死人,有改天换地的可能。”
箫剑生在那张冰冷的脸上轻柔抹了一下,笑道:“有些人注定成为不了王侯将相,这是骨子里的事情,学不来,太心急了。”
赵凌雪低声道:“所以你要趁早学学,如何当一个称职合格的驸马,别到时候哭着求我教你。”
箫剑生乐道:“这种本能之事,我需要学吗?”
赵凌雪低语道:“其实你……很笨。”
箫剑生瞅了眼逐渐靠近的人影,冷笑道:“这些人最是可怜,替主子卖命,自己连分辨黑白的资格都没有。”
突然,雪停了。
但不是真正的雪停,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在了几丈高空,在那里缓缓积聚下来,越积越多,渐渐的形成了一道白色的天幕,天幕之下,四人步步紧逼走向人群,仅仅几息之后,那些黑影又似潮水一般狼狈退去,有人退不及时直接身死刀落,身上并无流血的伤口,俱是被一股波动的力量将脑壳内的脑浆震的细碎而死,死前面目狰狞骇人。
衮长义单手扶门忽然感觉很累,他紧皱着眉头,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人影和自己精心挑选的一帮死士,死的死伤的伤,但那人自始至终都不曾动一根手指,随望着凌驾于整个神箭部落上空的那片白皑皑的积雪层,叹息道:“他太强了,迟早会成为这个世界的霍乱之源。”
就在这时,神箭羽冷笑着出现在衮长义身后。
神箭羽目光越过衮长义,落在远去的几道背影之上,玩味笑道:“他还会更强,强到令心怀叵测之人颤抖,让这方大地颤抖。”
衮长义无来由的一个颤栗。
神箭羽走远了,回头说道:“衮大人,希望你能看到这一天。”
随即,神箭羽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夜色已浓,五人在箫剑生居住的冰屋前小聚了一会,说的笑的都是今日的荒唐之事,既是荒唐,自然没人会往心里去。
箫剑生揉了揉肚子,看着大瓷碗笑道:“有点没吃饱,亏大了。”
大瓷碗委屈道:“光顾着提心吊胆了,碗儿也没有吃饱。”
神箭羽白眼道:“要不咱再起个锅灶?”
众人齐齐点头。
很快,在神箭营位置再次飘来烈酒香,五人围着一堆冲天的篝火,一边喝着酒,一边啃着外糊里嫩的鲜羔羊肉,说的笑的都是将来的事情,谁都没提今日的荒唐事。
酒足饭饱,已经是深夜时分。
木炭几欲燃尽,篝火只剩下一簇簇小火苗,在清雪之中摇曳。
箫剑生起身,神箭羽也跟着起身,说道:“什么时候再来?”
箫剑生看了眼神箭宁,笑道:“等她嫁了人,或者不用再担心被人围着杀,再或者有人喊你羽大人的时候吧。”
神箭羽笑道:“前一件事恐怕很难,后两件相对简单一些,你走之后,我抓紧时间办后两件事。”
神箭宁娇笑道:“那恐怕要让哥哥失望了,宁儿这辈子不打算嫁人,就守着哥哥过日子好不好?”
神箭羽无奈的笑了笑,父母死后,他对这个唯一的亲人有些宠溺的过度了,说实话,哪天真到了嫁人的地步,或许自己又有些舍不得。
赵凌雪正在一簇簇的小火苗上搓着手,感受着余温,箫剑生没有打扰她这份童心,冲着大瓷碗说道:“吃饱就该回了,天色一亮便赶路。”
大瓷碗刚要点头,神箭宁说道:“反正你俩也不待见她,今晚大瓷碗陪我,你们两人爱咋折腾都行,只要房子不倒就成。”
大瓷碗冲着箫剑生使劲点了点头,然后掩嘴轻笑。
箫剑生瞅了眼将头压的很低的赵凌雪,就在这时,赵凌雪缓缓起身,因羞赧而赶紧将脸藏在了箫剑生背后。
相互别过,箫剑生和赵凌雪肩并肩向冰屋走去。
走远了,大瓷碗才想起来,然后冲着夜色喊道:“殿下,您一定要保重啊……”
回到冰屋,赵凌雪过去泡浴,箫剑生可能是有些烈酒过量,随便挑了一张冰床倒了下去,厚实的皮毛很暖和,丝毫感觉不到寒意,很快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睡的正香甜的时候,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扰醒,很快便有一个冰冷如玉的身体缩在了他怀中。
箫剑生彻底的清醒了过来,睡意全无,抚摸着那颗不安分的头轻笑道:“大瓷碗让你保重呢。”
赵凌雪昏昏沉沉回道:“可能是外面的风太多了,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啊。”
箫剑生信以为真,侧耳倾听一会,外面寂静无声,唯有清雪簌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