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筠天城的那条官道上,马车走的很顺畅。
官道上经常有车马经过,但马车并未引起他人的过多侧目。
男子这次出宫,提前做了很周密的计划,隐蔽性很高,一不告知路过的地方官府,二不带臃肿的随从,仅仅一个车夫,一个贴身丫鬟,精简到了酸楚的地步,所以已经远远的看到了筠天城的轮廓,城内并没有人派出人来迎接。
貌似城内城外是一片安详,似乎也很安静,但却令男子皱起了眉头。
他自言自语道:“太过安静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我这个当老大的也是,坐看岁月静好几十载,看四季更替,看遍了层林尽染,看遍了人心,最后是越看越心慌,宫内如此,宫外亦是如此,不是什么好兆头。”
赶车老人淡淡笑了一声。
约莫离城十里的时候,男子让老人停下了车,然后他下了车,静静的站在路边,向远处张望,一别十几年的光阴,至他那趟北游之后,再没有踏上这片荒凉的土地,虽然十几年过去了,但很多东西还是记忆犹新的, 比如那高大的城楼,比如筠天城背靠的那片墨山,除此之外,他还知道,翻过墨山便是金国的地界了。
时间一瞬间回到了过去,他深深的闭上了眼睛,忽然耳畔传来了金戈铁马的声音,猛然睁开眼睛之时,那山还是黑的,只不过镀了一层太阳的余晖。
他这一站似乎已经过了很长时间,男子收入了目光,看着丫鬟不知何时给披了一件御寒的雪白裘衣,不知是不是心里寒冷了一些,披了反而更让他觉得寒冷了。
男子裹了裹身上的雪白裘衣,目光离开筠天城方向,向东望了过去,他虽没有去过那里,但知道那里有个叫泥井口的地方。
那里孕育出了一个让他爱恨交加的家伙。
他希望他死,但又希望他生,他死他的一块心病便根除了,他生,则她应该有人照顾,细细想来,他这个当父亲的,或许真的没有他对她疼爱有加,这种事情他也经历过,所以比一般人理解的透彻。
雪儿为了他去过那里,那里应该还留有她的记忆。
所以,他决定去一趟那里。
男子上了车,但没有钻入热腾腾的车厢,而是迎着寒风跨坐在了车辕上,用手掩着嘴,低低的咳嗽了一阵,然后用手指了指远处,低声道:“去泥井口走一走。”
老人表现的漠不关心,只是吆喝了一声大黑马。很通人性的黑马自行择路而行,马车悠悠起步,走不多时,老人扫了眼因为咳嗽脸色变的潮红的男子,平静问道:“陛下,国师临走之前,是不是推演了一卦,卦象如何?”
男子似乎在望着远处出神。
车夫也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这个有些越轨的问题,但就在这时,男子低沉说道:“国师让朕在春夏交替之时备战。”
男子说完,看了眼车夫,问道:“国师活着的时候,前辈总说他那些都是骗人的把戏,当不的真,缘何问起这种问题?”
老人从袖口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酒壶,拔掉塞子,仰着脖子往嘴里倒了一股热辣辣的烈酒,然后抖了抖车
轮抛起来落在身上的雪沫子,说道:“陛下可能是记错了,老夫从来就没有说过这话。”
男子感觉今日的老人有些反常,所以怔怔的看着他笑道:“说了就是说了,说了又不敢承认,不敢承认可不是前辈的做派啊。”
“我可以作证,前辈说过不止一次。”车厢内传来丫鬟的声音:“去年秋时,前辈与国师在路上偶遇,前辈临走之时,便说那小老头真弄糊弄人,靠胡说八道也能混个国师,还有,前年冬时……”
男子佯装咳嗽,车厢内声音才停了下来。
老人面色不笑,但那嘴角的胡子却翘了翘,淡淡道:“说了又何妨,那老家伙已经死了,莫非还能蹦出来找老夫讲理不成?”
男子笑的很温和,小声道:“其实,朕知道前辈和国师表面不和,但私交很深,朕赏赐给国师的酒大部分都进了前辈的肚子。”
“那是他贴着脸皮送给老夫喝的,既然白喝,没有不喝的道理吧。”老人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呈现出一种落寞的灰色,干笑几声道:“其实,老夫也就是问问罢了,那老东西还是有几把刷子的,当然,他这几把刷子没有隋未末的大点,但刷锅洗碗总够了。”
男子淡淡笑了几声,平缓说道:“国师预感到自己寿元不多,所以费劲了心机为朕留了这一卦,他说备战,朕便备战,我信他,不管这一战我奉天的将士能不能抵御下来,但奉天的战马已经好久没有饮血了,是时候该闻一闻那血腥味了。”
车轮碾着小石子往前滚了一阵,车夫说道:“国师就没说这一战,战况将如何,哪家准备来犯?”
男子平静说道:“西有西荒,北有金国,李景言这人雄心滔天,手下将士虽然按兵不动几十年了,但朕听说一直没有放弃实兵操练,所以战力不容小觑,金国自然就不需要多说了,他们的铁浮屠早已深入了我奉天军民心中,若再战,别的不说,士气上便输了一筹。”
老人皱了皱眉道:“依陛下之言,若真战,奉天危矣。”
男子感叹道:“迫不得已,君子也要立危墙之下,若被国师言中,有可能先皇打下的江山要毁在我赵明英手里了。”
男子说完之后,发出一声比风还寒冷的呼声。
过了一会,老人又说道:“老夫就不信那老家伙没有给陛下留下破兵之法。”
赵明英点了点头,笑道:“人心,民意,远高于家国社稷。”
老人问道:“所以,这次做贼一样的溜出宫,陛下是想体察一下民意是否于奉天有益。”
男子淡淡笑道:“现在奉天国师还空缺,前辈要不要考虑一下?”
老人呵呵道:“我看姓袁那小子就不错。”
男子也呵呵笑出了声。
马车向东行走,道路越来越窄,大雪能掩盖绵延万里的墨山,但却掩盖不住那些任性的枯草,在道路两侧倔强的探出了头。
车轮迎风滚出十几里,天色将黑未黑,大地雪白一片,白雪皑皑之间,就见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一个黑点,虽然仅仅是个黑点,但还是被男子注意到。
他笑
道:“听说泥井口有棵老榆树。”
老人也笑道:“是啊,据说长势颇有帝王之相,周围人管它叫帝王榆。”
男子乐道:“那倒要去看看。”
老人看了眼远方,说道:“随你心意。”
马车冲出狭窄的雪道,向着黑点而去,黑点越来越大,很快便显出了它的枝枝叉叉,再近一点时,已能看到斑驳的树皮。
待马车赶过去的时候,太阳正好被墨山遮挡,一抹天光凌驾于众人头顶之上,除此之外,男子还发现枝枝叉叉如老人脸上皱纹一样的榆树下还站着两人,一男一女,笑迎着他们。
高大男子身高出众,很是显眼,一身磨出光亮的皮裘早已掉光了毛,女子中等身材,虽然不在年纪,早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涩,但正是风韵之年,尤其是那肌肤,与雪比之还胜一分。
男子淡淡一笑,跳下马车来到树下,遥遥的朝着陌生的一男一女抱拳,很和气说道:“两位,打扰了。”
女子欠身微微一笑。
高大男子看来眼衣着光鲜的来人,再翻动眼皮扫了眼他的脸,又用眼角看了眼豪华的马车和健壮的黑马,大大咧咧笑道:“看来这个老榆树,从明日开始便要名副其实了。”
男子谨慎的看了眼高大男子腰间没有刀鞘的佩刀,仿佛眼角被那刀刃的光芒射了一下,眯着眼笑道:“何以见得?”
高大男子乐道:“因为天下没有长得一模一样的第二个赵明英,既是有,他也不会来这里。”
被一眼看破身份,赵明英反而不再谨慎了,淡淡的盯着高大男子,深思几息,说道:“天下也没有长的一模一样的两个屠铁林,即便有,他也不敢杀完魏向武再来这里。”
至此,两个似乎很释怀的男人对视着笑了起来。
两人笑的一丝不苟的纯真,仿佛两个孩子一般,他的脸上没有帝王气,他的脸上没有江湖气,两人笑的同时,都在对方身上寻找着什么。
真的不知过了多久,老人被这笑声闹心的跳下了车辕,丫鬟也有些不甘的钻出了车厢,苏剑凝无限复杂的心情经历了几个起伏跌宕之后缓缓的平静了下来,两人的笑声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赵明英突然又笑道:“看来朕永远做不成了人屠了,曾经将你们父子恨之入骨,恨不得千刀万剐来为雪儿讨回公道,但现在想来,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杀了你也于事无补。”
屠铁林咧嘴乐道:“难得你老赵家还能有人这份菩萨心肠。”
赵明英平缓了一下心境,说道:“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夸朕。”
屠铁林白眼道:“我说的是雪儿那孩子,你别得意的太早了。”
两个男人同时提到了一个名字,雪儿,不管之前两人心里如何不对付,但此时却是破天荒的看着对方顺眼,赵明英回味似的抿了一下冷的发紫的嘴唇,说道:“要不喝酒?”
屠铁林点了点头,回道:“亲家说了算。”
赵明英怒道:“朕心眼不大,会记仇,希望一会不会喝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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