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肖泷道:“妈,一会儿王珉要过来看我。”
肖妈妈说:“这么晚还来?他晚上还回去么?”
“不回去了,让他在我们家住一晚呗,睡我那房间好了。”说着,肖泷动了动自己的胳膊,呲牙咧嘴地问,“我要在医院躺多久啊,背部很严重么?”
肖妈妈没说话,谁也没回答,气氛弄得颇为尴尬。
病房里静悄悄的,肖泷想,难道自己这是要住院了么?不会吧,有这么严重么?只不过被茶几砸了一下(……)而已!
好吧,想到武侠电视剧里,高手一掌拍过去就拍得人口吐鲜血,还有那种用利器击打背部,人物当场死亡的血腥电影镜头,肖泷不由吓得全身僵硬,他弱弱地叫了一口:“妈……”
肖妈妈轻轻摸着肖泷的手臂没说话。
肖泷这才有点惊恐,原本也就普通疼的背变得巨疼巨疼,仿佛稍微动得剧烈一点,脊椎骨就会断成一节一节的……好可怕!
“肖先生一家么?” 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推门进来,其中一个手上拿着一张X光照片。
肖爸爸赶紧站起来道:“诶,张医生,杨医生。”
张医生是肖家货运生意上认识的一个顾客,在C市第二医院工作,因为是老乡,又经常托肖家往家带东西,次数多了就认识了,肖爸肖妈平时照顾他这些,自己人生病了来找他帮忙也方便。
这次肖泷被“茶几”砸得当场晕厥,肖妈忙给张医生打电话,急急把儿子送到二院,张医生带他们到骨科就诊,从拍片一直陪到现在。
身边的那个医生正是他介绍的骨科医生,姓杨。
杨医生拿着手上的X光片皱眉,怒道:“你们父母教训孩子,怎么能打背部呢!”
除了肖泷,肖家三口全部低着头,脸色差到了极点。
杨医生骂道:“用手打也算了,用茶几砸,你们是要打死孩子啊?!伤到神经是要瘫痪的!大小便失禁,终生卧床!有什么说不开的要打得那么凶啊!”
众人:“……”好可怕……
这个杨医生平时最反感家庭教育用暴力的,遇上这种事总会危言耸听恐吓一番,他看了看众人的脸色,感觉气氛诡异,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对方不肯说自己想八卦也无辙。
张医生轻拍了拍激动的同僚的肩膀,杨医生只得叹气作罢。
其实肖泷的伤也不是很严重(对比瘫痪来说),只不过是脊椎骨裂(……)而已。伤筋动骨一百天,基本就是系个腰带,趴床静养,天天贴药膏擦药水,注意饮食,忌辛辣之类……
众人吁了一口气,肖泷斜眼瞪肖濛:刚才哪一个吓我说不能做剧烈运动的?!
肖濛郁闷:刚他哥抬进急诊室的时候那儿的医生们也是这么骂的,说他哥要瘫痪了,把他们一家吓得……
说完这些,杨医生又道:“你们别以为这就好了,脊椎骨裂的后遗症可不少,三年内剧烈运动是不能做了,以后站起来还可能比别人慢一拍(……),不排除上了年纪后得风湿性脊椎炎,有的苦受了!”
众人:“……”
肖泷:尼玛不是吧!这和废人还有什么两样啊?
杨医生见俩家长脸色又开始惊惧,气道:“你们该庆幸孩子没瘫痪!”
肖家父母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杨医生走到肖泷病床边,望着快要吓得哭出来的肖泷和蔼道:“感觉怎么样,还好么?”
肖泷哭丧着脸:“呜……”
杨医生:“看你年龄十六了,明年上高二还高三?”
肖泷:“高三……”
杨医生皱了皱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掌,道:“别怕,你还小,骨头裂了恢复起来也快,如果好好静养应该没什么问题,让你妈妈多给你顿些猪骨汤,以形补形,不会影响高考的。”
众人:“……”
之后杨医生又和他们说了些要开的药,肖妈妈跟着去领药付钱,肖爸爸也出去了。肖濛呆呆地站着,愧疚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肖泷忽说:“去跟爸道个歉吧。”肖濛点头,乖乖地出去了。
过了不久,王珉发来短信说已经到了医院,很快病房门口就传来扣门声,肖泷兴奋地应道:“进来!”
转开门,王珉见躺在病床上的肖泷,沉默着走过来,还在深深地喘着气,想来定是下了车就冲上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病床边,一脸明显的担忧和心疼。
肖泷缩了缩脚示意他坐下,“哥……”他有点撒娇地喊。
王珉“嗯”了一声,双手轻轻抚上肖泷的背,刚才电话里已听他说背部受伤,也不知道伤得多重,他不敢用力,只问:“疼么?”
被王珉碰触到背部时,肖泷全身敏感地颤了颤,他带着哭音说:“疼,疼死了~!”
王珉急忙收回手,不知往哪处放,肖泷伸出胳膊把他的手拉过去抱着。
王珉的心脏都揪起来了,他问:“怎么伤的?很严重么?”
“爸爸打弟弟,用茶几丢他,我挡了,就砸我背上了,脊椎骨就裂了。”肖泷简单描述了一下,王珉却听得惊心动魄。
肖泷哼哼着:“疼……”
王珉恨不得自己把他抱在怀里好好安慰,肖泷说疼,他就感觉自己的脊背也在疼。王珉愤恨地想,肖泷他爸也太没有理智了,怎么能用茶几丢人呢!(……)
人体内的心、肺都是由肋骨保护着,万一砸穿了肋骨作用在内脏器官上,或者震破肺部毛细血管,小小不就……
天哪!越想越后怕,王珉用力抓着肖泷的手,蹲在床边,用嘴唇贴着他的手背亲吻:“小小……”
可怜的小小,容易受伤的、脆弱的小小……
见王珉一脸比自己还要痛苦的样子,肖泷不由苦中作乐地笑道:“你看我高一的时候跟你打篮球摔伤尾骨,高二的时候脊椎骨裂,都是骨头,我还真是命途多舛!你说我高三的时候会不会……”嘴忽然被王珉的手掌堵住了。
“别瞎说,不会的!”王珉厉声喝止,“你这个小乌鸦嘴!”
肖泷眨巴了两下眼睛,听王珉道:“我会保护你的。”虽然这句承诺很不实际,王珉也不一定能够做得到,但肖泷还是感动地应了一声。
他把脸压在王珉的手背上,趴着看对方,然后慢慢地说起肖濛的事情。
人情世故自己虽然懂得不多,但他至少知道要尊敬父母。肖濛和父母的做法他虽分析不出个对错,但好歹他心里清明。尽管自己受了伤,但弟弟和家人的关系说不定能因此改善。如果能这样,那也是好的。
因为身体受伤吃药会好,可心若有伤却难以治愈,这些道理,肖泷都明白,他只不过不擅长表达这些。
王珉听他断断续续地倾诉着,一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肯定他的想法,又听他说担心自己脊背的后遗症,便挤出一个笑容安慰他:“也没什么,以后重活粗活就都我来做,你就呆着好了,我的小王子。”
肖泷笑弯了眼睛:“谁是你的小王子……”
***
肖濛听他哥话,出了病房去找他爸道歉。
肖父站在医院走廊的尽头抽烟,肖濛站在不远处,不敢靠得太近。
怯懦着,不安着,却又骄傲着,踏不出第一步。这种矛盾的自尊心,让肖濛很痛苦,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五米远处,那个背对着自己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他不壮,甚至有些驼背。他不高,最多才一米七七。
肖濛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比父亲还要高了。
此前,如果要给父亲几个关键词,也许会有这些:高大,脾气不好,爱家,文盲,粗俗,古板,传统,在家少言寡语,在外呼风唤雨……
总体来说,算个称职的父亲。但是,远远不够。
是自己要的太多么?
早上回C城时,妈妈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说自己不懂事,做了大错事,说了很多很多,又哭又骂……父亲一言不发地开车,一到家,不分青红皂白就开打。
自己真的这么罪大恶极么?如果你们那么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肖父抽完一根烟,转身来,与小儿子对个正面,愣了愣。
肖濛惊见父亲的耳鬓处已经有了白头发,一瞬,自己的眼眶就酸了。
“爸……”肖濛弱弱地叫了一声。他忽然意识到,原来爸爸也会老。
男人已经两天一夜没有沾床,刚才肖泷还晕着的时候,他才靠坐在家属休息区小憩了十几分钟,是个铁人都要垮,何况他已将近五十岁,他已不再年轻……
一个人在外面所受的委屈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这一刻,肖濛忽然觉得自己什么怨气、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爸、妈、哥哥,这些人给自己的,才是最容易触动自己心脏的。
艺术算什么呢,梦想又是什么呢?如果他哥真的瘫痪了,从今以后都不能好好的、像正常人一样活着了,他还能这么没心没肺在这里大声宣告自己的梦想自己的追求么?
绝对不可能了……
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是这么的自私。
有很多事情,迷茫的时候总是任性得没道理;有很多道理,也是忽然让人通透得措手不及。
肖濛的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哀声地叫:“爸爸……”
肖爸爸也红了眼眶,抖着嘴唇什么话都不说。
“爸爸,”肖濛的膝盖发软,看着男人可怜的表情,忽然很想给他跪下。
“对不起,爸……”
“……你没对不起我。”肖爸爸嘶哑着声音说。
“……”肖濛无声地哭,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你对不起的是你妈,还有你哥。”肖爸爸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说。
肖濛不顾形象地大声抽泣起来,脸上火辣辣的,比他爸给了他两个巴掌还疼。
肖爸爸又从裤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后深吸了一口。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对肖濛挥了挥手,说:“你自己回去好好想一想吧。”
肖濛用手猛擦脸,转身抽着气往哥哥的病房走。他想,他不要再画画了,也不要再谈恋爱了,他会重读一年,好好学习,安安分分的考重点高中、重点大学,不再让他们再担心自己……只要他们都好好的。
刚踱步到病房门口,似乎听到里头有人嘤嘤细语,想必是哥哥那个同学王珉来了。
他推开虚掩着的门,只听王珉问他哥哥疼不疼,接着是哥哥撒娇般地口吻,他哥说,疼,疼死了。
“……”肖濛顿住脚步,身体往后倾。
自己问的时候,哥哥说不疼,妈妈问,哥哥也说不疼,为什么王珉问了,哥哥却说疼……?
肖濛站在门口,偷听了很久,听哥哥叫王珉“哥”,听他毫无戒备地对王珉的倾诉,听那两人仿若无人的甜言蜜语。
有些话,几乎让他心跳加速……肖濛越听越奇怪,脑中忽的蹦出一个问题:他哥和王珉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旦怀疑,事情就仿佛成了真……
这个念头把肖濛吓得懵然,他俩、他俩……
正纠结着,肖妈妈回来了:“怎么不进去?你哥呢?”
肖濛僵着声音道:“哥哥的同学来了。”他的声音有点大,似乎想提醒里面那两个人。
肖妈妈进去后和王珉寒暄,王珉来看肖泷,她本是很高兴的,然而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不想短短一会儿时间,肖泷就把家里的事情全部向王珉说了。她有些不太好意思,瞪着肖濛小声骂道:“看你惹出的这一堆事,丢脸都丢到你姥姥家了!”
“阿姨,”王珉忽然打岔道,“刚才肖泷跟我说这些,我都明白的,阿姨您别把我当外人……”王珉自然地笑着,说话语气不急不缓,显得很沉稳,“肖濛他压力也很大,您别再说他了,呵呵,我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也很任性呢。”
像是聊天似的,王珉和肖妈妈说起了自己初中时常和家长顶嘴的事,也简单提及了自己的家庭背景。
这一举动无疑让肖妈妈放开了对王珉的戒心,觉得这孩子成熟又懂事,家境又好,不愧是泷泷最好的朋友!
肖妈妈有一句没一句的,开始毫无顾及地跟他说肖濛的话题。
王珉问道:“肖濛不过是中考没考?平时成绩呢,听肖泷说,弟弟成绩很不错。”
肖濛:“……”
倒是肖妈妈毫不谦虚道:“他平时成绩很好,原本还是保送名额里的,还能直接上一中!可是,哎……”说到后面,不免有些遗憾。
“这好办的,”王珉说,“家父和一中的校长熟识,我回去拜托他说说,或许能让肖濛直接上一中高中部,也不用再重读了,没啥必要。”
肖妈妈的眼睛忽的亮了,王珉又道:“我原本是在一中念的初中,按理说肖濛还是我学弟,阿姨你们也别太担心,谁家里没有这种事呢,我当年违背我父亲的安排,考了华海,没出国,也把他气得半死。”
王珉说得谦逊又笑得腼腆,众人却是听得无语,果然不同家的人对孩子的要求也不同么?
王珉转头,把手放在肖泷的肩上,温声说:“倒是让肖泷受了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