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件事:李适不动声色地从宦官手中夺回了禁军兵权。
肃、代之际,大唐帝国有两大乱象最为引人注目,一个是藩镇叛乱,还有一个就是宦官擅权。这两大乱象是相辅相成的。正是由于此起彼伏的藩镇叛乱让李唐天子对武将逐渐丧失了信任,才不得不把禁军兵权交给宦官,没想到却因此导致了宦官的恃宠擅权;而宦官掌握宫禁大权后,为了巩固权位,又回过头来勾结各地藩镇,致使那些跋扈藩镇越发骄纵难制。
代宗一朝,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三个权宦先后掌控禁军,又因恃宠擅权而先后被代宗除掉。但是,代宗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禁军兵权的归属问题,所以总是治标而不治本——往往是旧一代的权宦刚刚倒下,新一代的权宦便又强势崛起。
总之,宦官虽然走马灯似地换,但宦官擅权的问题却始终如故。
李适即位时,面对的当权宦官是王驾鹤。此人继鱼朝恩之后崛起,时任神策都知兵马使、左领军大将军,“典禁兵十余年,权行中外”。(《资治通鉴》卷二二五)
对于阴魂不散的宦官擅权问题,李适自然也是深以为忧。同时他也很清楚,代宗之所以无法彻底解决宦官问题,是因为他始终不敢把禁军交给武将。
可是,为什么要非此即彼呢?
既然宦官和武将都不可信任,为什么不变通一下,索性把禁军交给文臣呢?
在李适看来,要彻底解决宦官擅权的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禁军交给文臣!
为此,李适一上台,就开始在文官中寻找合适的人选。
最后,他锁定了司农卿白秀珪。
严格来讲,白秀珪并不是文人,而是“胥吏”出身。他早年在李光弼帐下担任幕僚,做事细心勤勉,并且颇有心计。李光弼对他非常信任,将其引为心腹,时常让他参决军政大事。
这样一个人,其实最符合李适的用人标准:首先,他熟悉军旅事务,又没有一般武将桀骜不驯、骄横霸道的习气;其次,他性格沉稳,做事老练,却又没有一般文人纸上谈兵、不切实际的毛病。所以在李适看来,此人绝对是接管禁军的不二人选!
大历十四年六月中旬,德宗秘密召见白秀珪,表示了对他的赏识和器重,并明确告诉他:朕准备解除王驾鹤的兵权,然后把禁军交给你。白秀珪受宠若惊,当即发誓,愿为朝廷鞠躬尽瘁,为天子赴汤蹈火!
李适很满意,随即赐给他一个新名字:志贞。
禁军兵权的归属问题就这么解决了,但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才能让白志贞顺利接管禁军?
李适找来宰相崔祐甫商议。崔祐甫略一思索,然后附在天子耳边说了一句话。李适微微颔首,一个笑容在他脸上缓缓绽开。
数日后,崔祐甫通知王驾鹤,说有要事与他相商。听到宰相传召,王驾鹤不敢怠慢,赶紧前往政事堂。崔祐甫热情而亲切地接待了他。宾主双方落座后,免不了一番寒暄。但是,让王驾鹤满腹狐疑又百思不解的是——这一天的寒暄也太长了。
崔祐甫一直东拉西扯,七讲八讲,却始终不提正事。王驾鹤耐着性子陪聊,感觉如坐针毡,却又不便开口告辞。
此刻的王驾鹤当然不会知道,正当他坐在政事堂里听崔祐甫海侃神吹的同时,白志贞已经揣着天子的任命状,以神策军使兼御史大夫的身份,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神策军的军营。
等到王驾鹤走出政事堂,他的职务已经变成了东都园苑使。
所谓东都园苑使,就是到东都洛阳去看管皇家园林,一个很适合养老的清闲职务。
毫不夸张地说,唐德宗李适在历史舞台上刚一亮相,就出人意料地博得了个满堂彩。
在见识了新君李适施展的一系列雷霆手段后,朝野上下对他的执政能力顿时充满了信心,纷纷对他寄予厚望——“天下以为太平之治,庶几可望焉。”
尤其是当时的藩镇,对这个闪亮登场的新帝更是满怀忌惮、敬畏不已。反应最强烈的当属淄青镇。据说那里的将士曾经把兵器丢弃于地,相互感叹道:“明主出矣,吾属犹反乎!”(《资治通鉴》卷二二五)
明君出现了,咱们还能再造反吗?
更有甚者,大历十四年六月,“畏上威名”的淄青节度使李正己还主动上表,愿意向朝廷献钱三十万缗。
收,还是不收?
这是一个问题。
三十万缗不是个小数目,德宗李适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收吧,毕竟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日后不免有受其要挟的危险;不收吧,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推辞,如果硬拒,势必激起藩镇的不满。
就在德宗吃不准要怎么接招的时候,宰相崔祐甫发话了:“不能收,绝对不能收!”
德宗无奈:“朕也认为不能收,可又该如何推辞呢?”
崔祐甫笑了:“很简单,借花献佛。”
德宗迷惑不解,问他此言何意。
崔祐甫正色道:“请陛下派遣使者前去慰劳淄青将士,就用李正己给的钱赏赐他们。如此一来,既能让淄青将士对朝廷和陛下感恩戴德,又能让四方藩镇知道——朝廷是绝不会看重金钱的。”
德宗龙颜大悦,当即依言而行。
当朝廷使者来到淄青,把李正己的三十万缗分发给将士们的时候,淄青将士顿时欣喜若狂。他们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对着长安方向三拜九叩,不停地山呼万岁……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李正己傻眼了。
虽然心里很不爽,但对于朝廷此举,李正己还是不得不佩服。
只不过让他感到困惑的是:按说这世界上没人不喜欢钱,可如今的天子和朝廷,却为何能够如此洒脱,拿钱不当回事呢?
其实,德宗并不是不喜欢钱,他只是不喜欢那些拿着烫手的钱而已。如果是来路正当的钱,比如朝廷每年从地方收缴上来的赋税,德宗绝对是喜欢的,而且多多益善。
为了让朝廷的腰包鼓起来,以便将来更有底气拒绝藩镇的收买,德宗决定找一个善于理财的人来当宰相。
大历十四年八月,在崔祐甫的大力推荐下,一个数年前遭到贬谪的大臣被德宗召回了长安,并随即被任命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
这个从道州司马任上直接入阁拜相的人,就是中唐时期著名的财政大臣——杨炎。
【两税法:危机与拯救】
据说杨炎这个人有三大优点:一,长得帅;二,文章写得漂亮;三,擅长理财。所以史书毫不吝惜对他的赞美之辞:“美须眉,风骨峻峙,文藻雄丽”,“有风仪,博以文学,早负时称”,“救时之弊,颇有嘉声”。(《旧唐书·杨炎传》)
代宗时代,杨炎凭借前两个优点赢得了当权宰相元载的赏识,颇受重用,可惜元载垮台后,杨炎就被贬到了山高皇帝远的道州(今湖南道县)。直到德宗即位,他的人生才突然跃上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同时,他的第三个优点也才有了真正的用武之地。
杨炎一入相,首先解决的是皇帝的“小金库”问题。
在中国历史上,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有自己的小金库,主要用以宫廷和皇室的一些额外花销。一般情况下,小金库的钱是有限的,皇帝大人也得掰着指头过日子,稍不留神,大手大脚一下,皇帝也不免变成“月光族”。所以,大多数皇帝都会想方设法扩大小金库的收入。如果皇帝贤明的话,这方面往往还比较节制,要是碰上昏庸奢侈的败家皇帝,那朝廷的国库就遭殃了——小金库花光就从国库掏,反正天下都是朕的,朕爱怎么掏就怎么掏,想掏多少掏多少,谁也管不着!
有唐一朝,朝廷的国库名为“左藏”,宫内的小金库名为“大盈”。开国伊始,李唐朝廷就订立了一套制度,对国库实行非常严格的监管。每年春夏秋冬四季,负责管理左藏的库藏部(太府寺)都会对各地上缴的金帛分批点验,然后悉数登记入库,同时还要由审计署(比部)负责监督,实地查对,以防出现贪污现象。因此,在安史之乱前的一百多年里,左藏库和大盈库泾渭分明,一般不会出现皇帝乱掏乱摸的现象。
然而,到了肃、代之际,一切就全都乱套了。
问题首先出在朝中那些居功自傲、骄横跋扈的武将身上。这些人自恃对国家有功,加之手中握有重兵,于是就把左藏库当成了他们家的提款机,隔三差五就来提上一笔,连收条都不带打。
面对这些肆无忌惮的军阀,管理国库的官吏们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当时的全国财政总监(度支使)第五琦就为此大伤脑筋,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把左藏库里的金帛全都搬进了宫中的大盈库,交给宦官去管理。如此一来,军阀的魔爪固然是鞭长莫及了,但不幸的是,国家财富转眼又落进了宦官的腰包。在肃、代两朝的二十余年间,有权力染指大盈库的宦官前后多达三百余人。不管是库藏部还是审计署,没有人知道这三百多个宦官究竟从国库搬走了多少金帛,也不知道国家每年的财政收入到底是多少。
除了穷凶极恶的军阀和监守自盗的宦官外,还有一支无形的手也时常在内库中进进出出,而且比前二者更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那是谁的手?
当然是皇帝的。
以前内外两库泾渭分明的时候,皇帝大人也时不时会落入囊中羞涩的窘境。现在好了,没钱花的时候也不用跟度支使开口了,只要往大盈库伸伸手,想拿多少拿多少,方便快捷,省时省力,真是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