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经过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一声突兀的枪响。童思源将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若有所思地抬头望着一行被惊起的鸟群。
“出什么事儿了?”
跟在他身后的人群渐渐骚动起来。他叼着一根因为之前浸湿过而略微失去滋味的烟,淡定地举起一只手示意暂时修整。
“恰好,给你个锻炼的机会。”他拍了拍矮个少年的肩膀,“带一队人回去看看情况吧,否则还真叫人不得不在意。”
“有什么好看的?要真出了什么事儿,也不至于只开一枪了。”少年一脸的不太乐意。
“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嘛。再说了,年轻人就该多跑跑腿见见世面。”格外明显的白烟像是萦绕指尖的云雾,童思源潇洒地抬起一只脚踩在略高一级的台阶上,“说不定还会有什么意外收获呢。”
原本抵在脑后的枪口在一瞬之间堪堪挪到了耳侧。算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但子弹贴着她呼啸而过的时候,元岁还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顺势伏低身体,对着身后的蓝头巾一个肘击。
刚刚恰巧站在她正对面的孔仲思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那颗子弹是怎么诡异的越过元岁打中他的胸口的。
元岁只来得及用余光瞥见他用力按压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同时满脸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全力应对自己眼前的麻烦。
蓝头巾只觉得脑袋里突然断了个片,胸口也没来由的一痛。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只刚好看见一束用发带扎起来的头发在空中甩了个圈,手中好不容易夺过来的枪支已经再次易主。
清晨的太阳恰巧从元岁的身后升起。蓝头巾只觉得这个人仿佛被金边勾勒一般微微发着光。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了,简直像是“父亲”的箴言中才会出现的神迹。他下意识睁大了眼睛,一时竟顿在了原地。
“拜拜啦。”他分辨出了那个女孩儿的口型。
直到确认自己已经把弹夹里的所有子弹送进了对方的脑袋里,元岁才趔趄着后退几步,差点因为重心不稳地直接跌坐在地上。
高烧和疲倦使她头一次体会到高度近视的感觉,整个世界仿佛自带一层没擦干净的玻璃,让人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元岁扶着自己嗡嗡作响的脑袋晃了晃,稍微有些后悔自己为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而浪费了太多精力来和某个冥顽不灵且明显是精神有问题的人打辩论赛。
嗯?说起来,孔仲思刚刚貌似也还没有死透吧,怎么没来锲而不舍的给她找找麻烦?
元岁勉强直起腰站起来,才发现自己脚底下正巧踩中了一点硌人东西。
一把刀刃卷起的小破刀,此时已经吸满了血液,孤零零地落在她的身后。
努力让眼睛聚焦,即便只有几步之遥,元岁也小跑着来到了某个曾经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人身边。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推走这位生命力过于旺盛的同伙的尸体,黎然感觉一小片阴影笼罩了自己。
“你——”元岁慢慢地蹲在这个胸口被戳了个大窟窿的人身边,神色复杂的酝酿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就着衬衣下摆被磨破的毛边撕了一小截下来,刚哆哆嗦嗦地想要按上去,布满各种细小血口的手就被按住了。
“别浪费精力了。”温度正随着漏出的血液一起飞快地逃离身体,黎然却久违的、发自真心的轻松笑了起来,“终于找到机会了……我们最后好好说说话吧。”
定定的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元岁在自己灰扑扑的脸上胡乱地抹了抹,也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哑着嗓子说到:“很久不见……看样子船外伙食很不好吧?我看你比我俩刚认识的时候看着还瘦了。”
“很久不见。”黎然没回答她刻意活跃气氛的问题,带血的手在元岁头顶悬了一会儿。后者眨了眨眼睛,倒是并没有躲,但他却忽然又把手抽了回来,仿佛怕被烫到似的。
“……你怎么这么傻呀,认识这家伙这么久,还去不知死活地正面硬刚。你又不是军校毕业的。”元岁还是忍不住嘟囔了几句,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我是想着,反正我想做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完了……”黎然的脸一向没什么血色,这会儿更是白的吓人,“我想着……至少,至少到了最后,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表现好一点,让你至少不要恨我……”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像是风一样灌进元岁的耳朵里。她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恨……肯定倒是不至于啦。顶多就是有点……生气而已。”说到这里,她说话反而顺畅了,“不,也不能完全说是生气,我就是觉得,世上的事情,怎么就这么巧呢。”
黎然的眼神渐渐地开始涣散,似乎并没有完全听清她的回答,反而自顾自的接着说到:“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毁掉你这么多年努力换回的一切的。我原本以为——”他顿了顿,又缓慢地摇了摇头,“仔细想想,这么多年以来,我最想要的和最不想要的,命运总是会打包丢给我……我早该想到的……”
“好啦,别乱想啦。”元岁努力让自己笑得更加自然一点,“你看吧,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是在怎样的状态下重逢,我俩还是很有默契对不对?说来好像也有点得了便宜卖乖的意思……但我对你不会忍心对我动手一直超有信心的诶。”
“……你真的长大了。”依旧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黎然的声音越来越轻。
“人总是要长大的呀,这有什么办法呢?”元岁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也不知道黎然究竟有没有听见。
“我知道你肯定还在埋怨我……你知道吗?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他可以光明正大的把你带在身边……”黎然胸膛剧烈的起伏了两下,喉咙里却没有咳嗽的声音。犹豫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地接着说到,“但是我也是问过你的呀……”
“我知道,我都想起来了,你确实是问过我,愿不愿意丢下船里的一切跟你走。”元岁尽可能绷住脸上的肌肉,昂着头拼命眨眼以阻止眼睛里的热流,“……是我亲口拒绝了。我记得的。我说‘家’这种东西,就算平时怎么嫌弃,但是一丢下很可能就是真的再也没有了,还是算了吧。”她忍不住又将嘴唇咬破了,又重复到,“……确实是我自己拒绝的,怪不了你。”
“……你快回去吧。”黎然闭上眼睛,吃力地深吸一口气,“回到你的地方去吧……谢谢你。”
“说什么胡话呢。”元岁在捂着嘴咳嗽的间隙笑了一声,“是我要谢谢你呀。”
良久,再也没有人回答她的话了。
元岁抱着膝盖,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又不知死活地蹦了起来。
强行活泼这一下的代价是体验到什么叫天旋地转。她扶着周围的一颗小树干呕了一会儿,忽然看见面前的泥地上有一个出现的那么恰如其分的坑。
根本没有精力去仔细衡量利弊,元岁又不轻不重地各踹了地上的另两个尸体一脚,咬着牙把黎然拖了进去。
相识一场,也算尽尽人事吧。元岁很随便的往他脸上扔了几把沙子,想了想,伸手把发带一把拽了下来。
“再见啦。”她将发带绕在了黎然的手心,偏偏倒倒地走下长长的坡道。
只有假惺惺的掉眼泪是绝对不允许的。她不停告诫自己。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自己选择的路。
大约又独自徒步向前走了两百米,元岁撑着树干的手忽的打了个激灵,整个人瞬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