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不敢”逄大夫连连摇头,恭恭敬敬地弯着腰回道,“大小姐坐着,小老儿站着就好,怎么能与大小姐平起平坐!”说着看了一眼风吟坐着的长木凳子,又有些歉意地解释道,“大小姐来了,本该上座好好侍奉,可小老儿这里寒酸,真是委屈了大小姐了。”
风吟听他这话越发局促起来,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几张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只能转头,看向身后的闻烁。
闻烁摇着头叹口气,“爷爷,您这是干什么呀!”走上前去扶住了逄大夫的胳膊,边将他往身后的座位上引边解释道,“风吟在家都没这么多规矩,您这样可要吓着她了,您还是坐好,就跟平常一样就好。”
逄大夫被闻烁的力道带着,身子就要沾到凳子了,可还是抗拒着想要站起来,有些责怪地看着闻烁,摇着头道,“这怎么可以,不可,不可!”
闻烁也不强行再使力,只是看着他道,“爷爷,我们今天来可是有正事儿的,您这一直站着,咱们也不好商量啊!”说着转头去看风吟,眨着眼睛问道,“你说是吧,小姐?”
风吟听着“小姐”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浑身一阵不舒服,却也还是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轻轻吐出了一句话,“对,您…您还是坐下吧。”
“这,”逄大夫犹疑着看了一眼风吟,又看了一眼闻烁。闻烁立马扶住他就将他轻轻“推”到了凳子上,“您看,小姐都发话了,您坐着就好!”
逄大夫这才踏踏实实坐回到了凳子上,却还是有些拘谨地挺直着背。
闻烁回到风吟身边,也坐到了长凳上,看着逄大夫的样子却忍不住笑了起来,“爷爷,您今天太反常了,这样子怎么跟见了皇帝似的!”
逄大夫听了这话脸色立即变了,训斥道,“臭小子越来越没大没小了,这玩笑怎么敢乱开!”
闻烁的笑脸还是没散去,回道,“谁让您这么紧张呢。风吟就一个小丫头而已,您至于这么多礼数吗?”
“你这小子!”逄大夫瞪他一眼,道,“不要以为和大小姐亲近就可以没了礼数。大小姐是将军府的大小姐,任何时候都要以礼相待,礼数再周全也不为过,这不止是对大小姐的礼数,还是对整个将军府的礼数。”
闻烁听着这话疑惑起来,问道:“爷爷,听您这口气,难不成,您是受过将军府什么恩惠?”
逄大夫看着他的样子,叹着气摇了摇头,道:“岂止是我受过将军府的恩惠,咱们沙屋镇的百姓全都受过将军府的恩惠。”
“全都受过将军府的恩惠?”
逄大夫看向风吟,目光却涣散起来,似是透过风吟看向了远方,“你们这些孩子自然不懂,可我还记得,记得当年妖魔入侵时,沙屋镇是个什么样子。”
风吟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妖魔入侵?”
逄大夫听到风吟的声音突然回过了神来,笑了起来,道:“不过那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那年,全靠着吴老将军带着一支奇兵拼死将出穴的妖魔头领斩杀,才能全歼群魔,保住了沙屋镇。要不然,咱们现在哪能有太平日子可过。”说着看向闻烁,教育道,“没有将军府的镇守,哪能有沙屋镇的太平。你说咱们沙屋镇的百姓是不是这些年都受着将军府的恩惠?”
闻烁脸色一本正经起来,郑重点头道,“是,这当然是。”
风吟暗暗惊叹,原来,将军府在沙屋镇百姓的心中,竟然是这种地位。
逄大夫又笑着去瞧风吟,说道:“说来也巧,那年我还随师父在老将军的军营里尽过一份绵力,与大小姐也算是有缘。”
风吟不知该如何回答,隔着面纱的脸上无奈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随即低下了头。
闻烁倒是不知道这些旧事,可对这些也不感兴趣,他可没忘了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爷爷,咱们先不说这些了,我今天带风吟来找您,其实是想求您帮个忙的!”
逄大夫听了这话摇摇头,笑道:“你有事想求我帮忙我还信,可是大小姐哪里有能有用得着我这个糟老头子的地方啊。”
闻烁也不再多说,卖着关子道:“那您先替风吟把把脉,然后我再告诉您要您帮什么忙。”
逄大夫乍一听这话有些不敢置信,一直听说,将军府的大小姐身体极是不好,常年汤药不离口,这一直是由计先生在诊治着的。计先生医术高超,当年可是给皇帝陛下医病的人,自己是万万不能与计先生相比较的,这闻烁怎么会想让自己这个土大夫给大小姐把脉呢?
想到这里,计先生犹疑起来,“这……”
闻烁看逄大夫的样子,也猜测到了几分他的心思,但也不多解释,只道:“爷爷,您是大夫。这风吟都来了,您总不能看也不看便让她这么走了吧?”
逄大夫看着端坐的风吟,沉吟了片刻神色严肃起来,恭敬道:“既然如此,小老儿也就不推辞了,就当是还了与将军府的缘分吧。”
风吟点点头,随即却紧张起来,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逄大夫正了正身子,将右手搭在了桌面上,道:“大小姐,不如,您先把这遮面纱摘了吧,想必您也知道,这把脉可不是单单靠脉象,还得看气色呢。”
风吟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这面纱一摘眼睛不就露出来了,这可不行。这面纱万万不能摘,得想个法子糊弄过去,可是得想个什么法子呢?
正犹豫时,闻烁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只见他皱着眉头摆摆手道:“爷爷,这可不行。风吟的脸小时候被烫伤了,有很大的一块疤,可丑了呢,所以才戴着这个的,她在外人面前从不露出脸来的,而且就算您看,肯定也看不出什么气色的!”
风吟没想到他会用这种理由,一时怒从心来,还说什么可丑了呢,就非得用这个理由吗!于是忍不住腹诽:“你才丑死了呢,你可比我丑多了!”
逄大夫一听这话顿觉自己失了言,但好在大小姐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于是赶忙又道:“那既然这样,就请大小姐将右手放到桌面上吧,好让小老儿替大小姐把脉。”
终于到了这时候,风吟顿了一下才将右手放到了桌面上,上半身僵直着,一颗心“咚咚咚”地乱跳起来。
逄大夫将瘦长的两指搭在了风吟的手腕上,刚触到脉搏便笑了起来,和蔼嘱咐道:“大小姐无需紧张,放松心情即可,您若太紧张,是会影响脉象的。”
隔着白纱闻烁都感觉到了风吟脸上的慌张神色,伸手柔柔地握住了风吟垂在身侧的左手,柔声道:“别怕。”
风吟努力地从闻烁的手上吸收热量,闭上眼睛反复深呼吸了几下禁止自己胡乱猜想,没一会儿逄大夫捋一捋自己花白的胡子,道一声:“嗯,好了。”
逄大夫闭上眼睛仔细感受风吟的脉象,闻烁连深呼吸都不敢了,生怕打扰了他诊断。好一会儿,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火炉里木炭燃烧时炸裂的“啪啪”声零星响起。
刚开始,逄大夫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可过了一会儿似是疑惑般皱了一下眉头,不一会儿却又平静了下来,再过一会儿不仅皱了眉头,还轻吸了一口气,把脉的手指都加了把力气。
风吟的心随着他的表情七上八下、跌宕起伏不已,可他没睁眼,风吟就不敢问话。
等到他终于睁开眼时,风吟都有些焦躁了,看他的表情,好像自己的病只怕是他也是没法子治好的。
闻烁更急,在逄大夫睁开眼的瞬便急急开口问道:“如何,她的脉象有什么异常吗?”
逄大夫深深看一眼风吟,眼中带着犹疑,却又实在不敢确定。
迟疑间,他试探着着开了口:“大小姐最近可是伤到了筋脉?”
风吟点一点头:“是,才伤到不久。”
逄大夫点点头,却垂下了眼眸,道:“那就是了。”
闻烁看他把脉时的表情不像是这么简单,分明是还有什么的,于是追问道:“就这些吗?”
逄大夫看着闻烁,眼中分明有什么,可就是迟迟不说出来。闻烁急了,一把拽住逄大夫的手,催促道:“爷爷您就说吧,还有什么?”
逄大夫将目光转向风吟,似是百般不解,踌躇着说道,“大小姐的脉象,初看像是结脉,体内阴寒内结,脉道气机受阻,故脉来缓慢而时一止,结而无力,是寒气郁结,脉气阻滞,气血虚弱之故。”
风吟没有全听懂,但大体意思还是明白的,气血虚弱吗,这不就是自己的症状吗,虚弱得很,什么都干不了。心想,这跟计先生诊断的没什么区别吗,何至于老先生那种表情呢?
闻烁却注意到了逄大夫话里的“初看”二字,既然有初看,那必定是有“后看”的啊,那就是还没说全,看来还得接着问。心中哀叹一声,闻烁暗想,几年没见罢了,这老头儿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吞吞吐吐的了呢!
却也只能按下脾气,接着问道:“还有呢?”
逄大夫早知道闻烁这小子十分聪明,轻易糊弄不了他,于是便接着说道:“细查之下,也有细脉之像,阴虚亏损不能充盈脉道,或是什么压迫了脉道,导致血脉细小,经脉脆弱不堪。”
风吟听完最后一句,想到了小叔的话,于是问道:“所以我不能剧烈活动,否则就会伤了筋脉吗?”
逄大夫这次倒是毫不迟疑,应声答道:“是,若是强行运气或用力过度,就会损伤筋脉,严重时会有性命之忧!”
风吟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所以才不让我练武的啊。”
闻烁听逄大夫这么一讲算是明白了,关于练武这件事算是没有了疑问。可这问题往往是按下葫芦起了瓢,一个接着一个,就如现在闻烁脑中的一般。
闻烁今天来就是要把事情搞明白的,可不想再留下什么疑问,于是又问:“那她这病能治好吗?若是您治,得用多久?”
逄大夫这次是真的犯了难,隐藏在目光中的迟疑困惑像是绳索一般紧紧锁住了他的嘴,他半晌都没有开口。
知道闻烁不会轻易罢休,他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吐出话来:“敢问平日里给大小姐诊脉的是何人?”
闻烁双眼一眯没有立即答话,倒是风吟轻声开口回答了,“是计谷卿计先生。”
逄大夫的眉头锁得更紧,沉声道:“计先生乃举世名医,连他都医不好的病,我一个土大夫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说着似是为难般缓了一口气,面露无奈道,“这病倒不至于要了人命,慢慢调理着吧。”
闻烁不死心,又问:“那得调理到何时啊?有没有个头啊?”
逄大夫没说话,只深深叹了口气。
风吟的胳膊从桌子上轻轻地滑了下来,无力地垂到了一边。
虽然自己四年来一直吃着药,虽然也早知道自己的身子伤得严重,以后可能都不能像闻烁一样生龙活虎了,可心里毕竟还存着侥幸。但今日逄大夫这诊断一出,无疑是给风吟这个待审的囚犯判了斩立决,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心中一直保留的一线希望终于破灭了,谁都不能不伤心的,怎么能不伤心呢。
风吟静静坐在那里,不说话。静静抑制着从心底散发的难过,可忍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忍住,一滴泪从眼中滑了出来,流过脸颊,“啪”地一声打在了闻烁握着风吟的那只手背上。
闻烁这才从逄大夫那里收回目光,看向风吟。
风吟肯定是伤心了,本以为今日出来总会有些转折的,可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自己给了她一丝希望,现在却又亲自找人扯断了它,只怕从今往后,风吟只会比从前更加难过了。
闻烁懊悔到不行,哪怕此时风吟举起身下的板凳打他一顿,他都愿意受着,只要她出出气,比什么都强。可她却偏偏只是呆呆坐着,连一句话都没有,这更让闻烁心疼。
闻烁的心也乱了,不知道该怎么哄她,伸出手撩起面纱,轻轻擦着她的眼泪,慌乱地安慰道:“你别伤心,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带你出来,都是我疑神疑鬼没事找事,我们回去,你别哭了……”
给了可怜的孩子这种答复,逄大夫的心中也是十分不安,听见闻烁说她哭了起来更是愧疚不已,可又无法言说,只能默默看着两个孩子叹气。
可就在闻烁撩起风吟面纱的那一瞬,逄大夫看见了一张雪白光滑没有半点伤痕的脸和一双血红色……眼睛,惊愕,无法言说的惊愕!惊愕瞬间,所有疑惑也豁然开朗,心中暗叹道,原来竟是这样!
风吟看闻烁的脸色就知道他心里的难过不比自己少,可他是好心,自己伤心也就罢了,何必再添一个人呢。
于是忙伸手擦了几把眼泪,尽量扯出一个微笑,道:“我没事,反正早就知道了的,胖大夫说的和计先生的又有什么不同呢。再说,今日也是我同意出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说着拉下面纱遮住脸,假装抱怨道:“咱们还是快回去吧,我都饿了呢。”
闻烁知道她是逞强,心中越发难受起来,可此时却是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既然她不愿再多待,那就走吧。闻烁拉起风吟的手欲走,可站起身来时却想到还没有付诊金,于是从怀中掏出几颗碎银子放在了桌上,对逄大夫说道:“爷爷,这是诊金,我们先走了。”
逄大夫看着银子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了,叹着气,嘴唇半开欲言又止。
风吟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朝逄大夫施了一礼,道:“老先生,今日之事多谢老先生了,晚辈就告辞了。”
逄大夫看着她终是没忍住,开口嘱咐道:“大小姐需谨记,此生若是想要平安终老,断不可习武,切记啊!”
风吟低一下头,道:“是,记住了。”
逄大夫微微点头后闭上双眼,再睁眼时屋内已经只有自己了。
到底是医者仁心,逄大夫对自己今天的诊脉愧疚不已,盯着门口半晌没收回目光,叹道:“吴家一门忠烈英豪,没想到也会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孩子,老朽帮不了你,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这时,两扇木板门“砰”地一声被人从外一脚狠狠踹开,一白衣男子两步迈入屋内,边笑边朗声问道:“吴家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啊,老先生您也说给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