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块月亮高挂在墨盘般的夜空中,向地面投射出清一层清亮的光,几片薄云隐逸在月辉之后,点缀出朦胧似梦般的清幽意境。
烛台上点着暖暖的黄色烛光,圆桌上摆着满满的珍馐佳肴,吴继风闭着眼睛站在屋门前,细细听着微风吹过时屋檐下金铃飘荡出的“叮叮铃铃”清脆响声,仿佛只要自己不睁开眼,一切就还是从前景象。
那时,父亲和母亲都还在,那时的这一夜,是自己最快乐的日子。
大门在嘶哑的“吱--呀--”声中被轻轻推开,吴继风从回忆中惊醒,猛然睁开了眼睛。
吴继臣扶着大门踌躇了半晌,最后还是提着气地走进了院子。
走到那两棵梅花树下时他停住了脚步,伸手轻轻抚了抚手边的一枝梅花,叹道:“人事沧海桑田,唯有这梅花岁岁年年。”
吴继风走到大哥身边,望着梅花的眼睛里全是哀伤,轻声道:“这两棵梅花树,是爹当年送给娘的礼物。他说,他希望娘和他能像这两棵梅花一样一直在一起。”
吴继臣叹一口气低下了头:“爹这辈子爱的人,始终是你娘。”
吴继风露出悲涩一笑,转身往屋内走去,边走边道:“其实你不必每年都来陪我,也不是什么大日子。”
吴继臣笑一声,跟着继风进了屋,道:“你出生,怎么不是大日子!”
吴继风笑着坐下,给大哥倒了一杯酒双手递了过去,打趣道:“往年便也罢了,如今大嫂快要生了,这时候她必定最粘你,你何必撇下她来陪我。”
吴继臣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笑着回道:“哪里就差这么一会儿,我是她的夫君,难不成就不是你的大哥了吗?”说着瞥向吴继风,也打趣道,“再说了,我不陪你,还有谁来陪你?”
吴继风也饮了杯酒,歪着头笑起来:“我都多大了,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整日黏在你身边了。”
“是啊,”将军长舒了一口气,想起当年有些感慨,“那时候,你连爹都不理,只愿跟我在一起。为了哄你高兴,我经常偷偷带你跑到这里来,一呆就是一天。”
吴继风眼含感激地望向大哥,道:“爹也就会哄娘开心,对我倒没什么耐心。可是你却喜欢一直陪着我,从来都没有烦过。”
他把玩着一杯酒笑起来,又有些纳闷地皱了一下眉,偏过头问道,“你那时候也是个孩子,怎么就能像个长辈一样一直那么耐心地照顾我呢?”
吴继臣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着屋外的梅花有些出神:“毕竟是血浓于水,大概跟年纪是没什么关系的。”
“大哥,”吴继风望着他,眸光一片温暖亲近,“那段时间幸亏有你。”
吴继臣笑着将酒灌入喉中,道:“我是你大哥,都是应当的。”
吴继风知道不必再说什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吴继风将酒杯放下,看一眼大哥,道:“不早了,咱们走吧。”起身再将屋内的景象环顾一周后,轻轻吹熄了蜡烛。
吴继臣叹口气,率先出了门。
吴继风背对着大哥要关上院门时,听见他压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梅姨,我替她向您赔罪!”
吴继风没有转身,却能清楚地听见吴继臣跪倒在地的声音,那声声叩拜,一声比一声沉重。
吴继风的手一颤,身子僵直地闭上了眼睛。
好一会儿后,吴继风听见大哥起身的声音后才转过身,对他道:“大哥,我从未怨过你。但她……你不要逼我原谅她!”
吴继臣满面愧疚,却还是走上前一步开了口:“我不求你原谅她,但她也已经随着爹和梅姨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求别再恨了,好吗?”
吴继风转眼看着眼前的小院,眼中已无波澜:“当年的事,不只是她一个人的错,都已经过去了,我知道。”
吴继臣不能再说什么,可终归是心有不忍,却也只能伸出手拍了继风的肩膀。
吴继风转过身看向他笑起来,催促道:“快回去吧,大嫂该等急了。”
吴继臣深知已不必再停留,便点点头道:“好,你也早点回去。”
看到继风面色平静地点了头,吴继臣才转身离开。
目送大哥远去后,吴继风回头看着小院,重重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娘,都过去了,您想告诉我的,我都知道。”
语毕,吴继风转过身轻轻闭上了眼,像小时候一样缓缓伸出了右手,回想着记忆中母亲牵着自己手时的温度,慢慢走过这条熟悉的路。
吴继风离开母亲的小院后,不知为何突然想去看看风吟。
明知这个时辰她必定早就睡了,可心里总觉得哪怕只是去她院外站一站也好,在这个夜里,一些情绪就是难以抑制。
吴继风自嘲地笑笑,或许,有大哥一个亲人陪伴还不够吧。
走到小院外时,月后薄云尽散。吴继风在月光的映照下注视着院子,想着风吟就这这里,就在自己身边,突然无比心安。
这样就够了,大哥、大嫂和风吟都在,不久还会有一个小侄子出生,一家人都在身边,都安全地活着,这样就够了。
片刻过后,吴继风转身欲走,突然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自院内“噌”的一声飞过,那速度极快,快到自己回过头看时已经没了踪影。
吴继风一个激灵,眉头一皱便一跃飞上墙头朝外追去。
那袭黑影携着霜寒似一束黑色的雷电般一闪而过,只一霎那便消失在了街巷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吴继风追出院子时那影子早就没有了踪迹,速度快地让他心惊。
站在墙头向四周望去,几条空荡荡的街巷一眼就能望到底,什么都没有。吴继风紧皱着眉头盯着街巷之外视线不可及的黑暗之处,紧紧握住了拳头。
自己的功夫虽不能说是大周最好的,可毕竟是长在将门世家,从小就开始接受严格的训练,多年功力并不是平常习武之人可比的,可是这个速度却让自己望尘莫及,自己在其一步之后起身相追,竟连其背影都不能看到,此人功力可谓深不可测。
来不及思考更多,吴继风匆匆转身回府。
一个纵身跃入小院,吴继风面带急色匆匆地来到屋门前,也顾不上什么规矩避讳,轻推开房门便径直朝着最里面的卧房寻去。
深夜的寒气从敞开的门中一涌而入,睡梦中的风吟被冻得下意识地一个哆嗦却没有醒来。颦眉翻了个身,将小小的身子更紧地蜷缩了起来。
吴继风的双眸焦急盯向床铺,在目光触及到床上蜷缩着鼓起的一团小包时才逐渐柔和了下来,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紧握在身侧的拳头也缓缓舒展了开来。
还好,她没有事,婆婆也没事。
见她怕冷般蜷缩成一团,吴继风了皱眉,迅速蹲下身来替她将厚实的棉被往上拉了拉,又起身快步走出卧房来到门前关上了房门。
深夜的霜寒被阻隔在了门外,房间内是完全不同的温暖天地。
吴继风还是不放心,轻缓踱步折回到床边,打算再仔细看一看风吟是否有什异样。
双眼静静地注视着床上熟睡的孩子,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她的脸。
紧闭的眼睑遮住了那双异于常人的瞳眸,风吟在毫无掩饰的睡梦中露出了她内心深处最本真的情感,单纯而无害。蜷缩的身型和稍微有些聚拢的眉峰甚至还显示出了一些害怕的情绪,她在怕什么呢,是做什么噩梦了吗?
吴继风唇角勾起一抹浅笑,不自觉地伸出手来抚着风吟眼角的碎发,暖流一阵阵从内心深处涌来。
真好,当年能将她带回来。
真好,她像个平凡的孩子一般长大。
真好,她没有成为像九烈黎那般冷血无情的魔头。
萦绕在心头大半夜的沉闷悲伤在此刻终于开始消散,温柔的感动包裹了周身。能这么看看她,看到长成这样的她,自己这个生辰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睡梦中的风吟感觉到眼角有些微痒,皱着眉头轻轻转了个身,吴继风怕惊醒她,赶忙将手抽了回来。
看着背过身继续安睡的风吟,他有些无奈地笑起来,这孩子可真是煞风景啊。
抬头看看窗外,时辰已经不早了,自己也该走了。
最后替她掖了掖被角,吴继风转身轻声向外走去。
没走几步,身后又传来了翻身的动静,并且伴随着几句极小声的梦魇之语,仿佛是在抽泣一般,在宁静的夜里被突显地格外清晰。
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吴继风的心猛地揪了一下,这是怎么了,是做什么噩梦了吗?
终是不忍就这么离去,他又轻声折回床边,果然看到风吟闭着眼睛一张小脸紧紧地皱在一起隐隐抽泣着,一双手紧紧抓着被褥,十分难受的模样。
只看了一眼,吴继风地心就提了起来,又心疼,又心惊。这个样子,和当年刚将她带回大周时几乎一模一样。
那时她也总梦魇,即使吃了安神药也睡不安稳,夜里总是一次次哭着醒来,又被自己和婆子们哄着一次次睡下。她那时也总是紧紧抓着被子,即使醒了也不愿意松开。
眉头紧皱着坐到了床沿上,吴继风像从前一般伸出手来轻轻拍打着风吟瘦弱的肩膀,一下一下极其轻柔舒缓,希望能像从前那般安抚下她不安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