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小叔的安抚有了效果,又或许是噩梦终于结束,半晌过后,风吟紧皱的小脸终于慢慢舒展开来,抽泣之声渐弱,连呼吸也缓缓平稳了下来。
吴继风见她安静下来,拍打的动作便越来越轻缓,又怕再拍下去反而会惊醒她,于是便开始慢慢向外抽手。
可手刚收回一半,原本安静的风吟突然眉头一皱,从被子中伸出了右手一把握住了吴继风抽回在半空中的那只手,生生吓了他一跳。
吴继风下意识地以为她是醒了,怕吓到她,立即就要开口告诉她是小叔,想要解释一下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辰出现在她床前。可刚张开嘴话还没及吐出来,那只小手便一使劲将自己的手带到了枕边,含混不清地说道:“爹爹,你不要走,再陪我一会儿,再陪我玩儿一会儿……”
像一声惊雷炸裂在耳边,吴继风全身一震,整个人瞬间在剧烈的恐惧中混乱起来。
压抑在记忆深处那一幕幕血腥的画面一下子全部涌上了心头,他周身迅速冷了下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么冷过,像是整个人都被西北的寒风吹透了,从脊背直穿过胸口。
他不敢想,不敢动,甚至都不敢去确认一下风吟此刻到底有没有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只小手的力道松动了下来,肌肤相贴间那温热的触感一消散,从手背处渗入的寒意一下子唤醒了吴继风涣散的神智。
他先是一愣,极力压制住了一切情绪,继而轻轻收回了有些僵硬的手,站起身来,踉跄着缓缓向后退了两步。
风吟没有动,双眼也依然紧闭。
吴继风深色凝重,静静地看着她的脸,眸光中的哀伤越来越浓。
“爹爹?”,他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一遍遍问自己,她叫的到底是谁?
她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大哥,这些年来她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地称呼大哥为“父亲”,自己一直都知道的,他们之间并不亲近,这种亲昵的称呼两人之间绝不会有。
所以,除了他,还会是谁呢?
难道,她记起来了吗?所以这些天她才会如此反常,所以自己这些天才会感到如此不安?
但,无言明明说过,那药无解,她怎么可能会记起?
难道,只是残留的梦魇吗?
但,若她真的,真的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办?该如何向她解释?她又该如何相信?吴继风生平第一次如此害怕,怕到都不敢想象那到底会是怎样一副惨烈的画面。
原来无言说得对,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孽罢了,一场本不该发生的孽债。而这些年来的相伴,这些年来的疼爱与维护,不过都是隐藏在血色中的罪恶与不堪罢了。
吴继风苦笑起来,深深看向风吟的脸,是啊,本就是孽啊,早晚都得还的孽。
用尽力气转过身,他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走进了茫茫的黑色夜空中,一步一步走得格外艰涩。
走在空荡的夜色中,吴继风又想起了那个速度极快的黑影,眸光尖锐了起来。
环顾四周安静依旧的将军府大宅,吴继风心中隐隐升腾起一股不安,四周越安静,不安就越强烈。
以那黑影的速度来看,功力绝对在自己与大哥之上,如果沙屋有这种高人,自己绝不会不知道,所以,他一定是来自镇外。而那黑影又是从风吟的小院中飞出,吴继风的眉头高高隆起,莫非,他是专为风吟而来?
是啊,无言说过,那药无解。所以,风吟不会平白自己破了药力,且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既然是为风吟而来,难道,是九烈黎的残部来寻主了吗?可他深夜入院鬼鬼祟祟,既不将风吟带走,又不伤府中人性命,又实在不像是妖族的一贯作风;可若真是九烈黎的残部,以他的功力,若是真要寻仇,只怕将军府免不了会有一场大风波了。
吴继风转过头遥望着大哥院落的方向,心深深沉了下去。
闭上眼,自己将长剑狠狠插入九烈黎胸口的画面再次浮现了出来。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他全身迸发出强烈的杀气,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不管你是谁,我绝对不会让你伤害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皓月当空,绿竹环绕,将府院深处的这所宅子映衬地景致非凡。轻风吹拂下,院外的细竹林奏出一段段清凌的乐章,更给这景致增添了几分清寂温雅的意趣,就如同吴继风的性格一般。
子时已过,主子还是没有回来。
李吉虽然内心焦急,可也只是手持一盏灯笼等在院门处而没有出去寻找。
今夜,主子只会在那里,所以哪里需要去寻呢。
别人的生辰都是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可唯独自家主子却是每过一回生辰都要狠狠地伤心一回,哪里有过一丝欢悦呢。且每次生辰时必要去那个院子里待着,一待就是大半夜。明明是个伤心地,却去得一次不落,何必如此折磨自己呢!
可偏偏李吉又最懂得那个院子对于主子的意义,所以连劝都不能劝。这些年来自己唯一能做的,便只有持一束灯照在门前,在夜色沉沉中等着主子归来了。
夜幕中的黑色开始层层褪去时,那束挺拔清冷的黑影终于出现在了院门不远处。
李吉直到见了那影子才真正放下心来,举着灯笼便匆匆迎了上去。待到离他只有几步的距离时才缓下步子,略微缓了缓神色才又慢慢走到了他身边,
“主子,”李吉的语气里满是亲近小心,“天儿不早了,您也累了吧,床铺我都收拾好了,您先去歇着吧。”
吴继风轻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便径直走进了院子。
李吉急忙加快了脚步,尽量伸长了胳膊将灯笼向前举着给主子照亮。
烛光映照下,李吉侧头时瞥见了主子皱着眉头的一张脸和背在身后紧握的双拳。
吴继风走到房门前时停住了步子,一甩胳膊转过了身来。
李吉不解,却也还是立即停住脚步,立在了一侧。
吴继风双目锐利地环过四周,双眸中迸发出阵阵杀气,坚毅的下颌微微抬起,冲着正前方的夜色沉声道:“来!”
话音刚落,院内疾风骤起。几十道黑影如鬼魅般从四面八方瞬时扑来,落石般纷纷跪在了吴继风脚下,齐声应道:“在!”
顿时,院内阴风四起,让人不寒而栗。
李吉只看了一眼跪倒在地的那片黑影,便惊得张大了嘴巴。惊恐之下身子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心道:主子怎么会叫了他们!
吴继风低头看向正前方为首跪着的那个黑影,哑声下令道:“从此刻起,你们便是大哥大嫂的影子,日夜守在他们身后,片刻不许离身。”目光扫过一众黑影,眸中杀气渐起,“人在影存,人亡影灭!”
一众黑影点头受令,瞬时拔出腰间黑剑,割破左掌举天立誓:“领命!”
吴继风静静看了他们半晌,再度抬起头时眸中杀气已逝,道:“去吧!”
只一瞬间,一众黑影便消失无踪,遁入四周的夜色中。
李吉脑中装满了疑惑,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这影卫可是主子手下最阴诡血腥的死士,是将军府里世代相传却又见不得光的秘密。
虽然多年前老将军将他们传给了主子,可主子向来仁善,除了那次便再也没有动用他们,今日却平白将他们召了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还没等李吉想起什么,吴继风却已再次开口。
“立即通知府兵,年关杂乱,为保合府平安,从今日起加强巡守,一只苍蝇都不准放进府里!”还没等李吉答话,就又说道:“将咱们院的侍卫也调出去,协助府兵巡守,日夜轮换,一刻也不许懈怠!”
李吉眼中疑惑更重,却也不敢即时问,只得躬身答道:“是!”
转身欲去时,吴继风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等等,”李吉闻声停了脚步,只听见他又道,“派一队人看紧闻烁,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他出府!”
李吉一惊,立即转过了身来,皱着眉头道:“可……可如果闻烁少爷问起来,该如何答呀?”自家少爷自己最了解,这小祖宗可不是大小姐那般温良脾性的人,这万一气了倔起来,谁都拦不住!
吴继风看过来,脸上突然生出了一种李吉看不懂的表情,却也只是一瞬便闪了过去,随后闭上双眼吐出了一口气,道:“就告诉他是我让他入营前静静心,如果他还闹,就让他来见我。”
李吉点了个头,转过身刚要走,却又猛然间想起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情,立马回过头问道:“主子,那大小姐呢,大小姐那里怎么办?”
虽然不知道主子今夜这一系列的安排是为了什么,但李吉心里总觉得小姐那里才该是最要注意的,可偏偏主子谁那里都安排了,唯独漏了小姐,这可不对。所以李吉一想起便问出了口,连脑子都没转一下。
吴继风没有立即答话,抬起头来看向了黑色越来越淡的夜空,声音低了下去,道:“她那里,我会亲自看着。”
李吉不太懂主子的意思,可看他疲惫不堪的样子也不忍再扰他,只得应了声是,叹口气便转身走入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