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闲来无事,风吟在床边坐下,随手拿起书桌上一本《楞严经》读了起来。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室罗筏城,祇桓精舍。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无漏大阿罗汉。佛子住持,善超诸有,能于国土,成就威仪……”
婆婆常说,读佛经能静心。婆婆信佛,屋里自然佛经就多,风吟闲来无事时,有时也会坐在窗前手持一本经书细细研读,虽然总觉得晦涩难懂,但每每读着读着心就静下来了。婆婆说,这也算是入门了。
婆婆在卧房的北角设了一个佛堂,佛堂里只供奉了一尊观音像。半人高的紫檀木桌上,观世音菩萨左手持杨柳,右手端净瓶,目光柔和,面带微笑立于莲花之上,尽显端庄慈悲之像。
观音像的两侧手写有一副对联,字迹端正工整,苍劲有力,是婆婆亲手写的。
上联为:大慈悲度一切苦厄;
下联是:空色相现五蕴光明。
婆婆仔细净手后点起檀香,从书桌上拿起一本《悲华经》,又从抽屉中取出一串佛珠,在蒲团上跪下,将经书放于身前,边转动着手中的佛珠边念了起来。
婆婆从前是不信佛的,但搬来将军府的第二年便设了这个佛堂,每日跪在佛前诵经祷告。
风吟曾问过她为何信佛,婆婆说:“我造孽太多,多念念经,希望菩萨保佑我死后在地狱可以不用太苦。”风吟不解,婆婆哪里像是会下地狱的人呢,可又不好问,于是转念一想,或许是婆婆以前做过什么错事吧,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
经书读了好一会儿,风吟的心非但没有静下来,反而愈加烦躁了。于是干脆将经书放下,双手托着下巴叹起气来,心中默念:“怎么还不来呢,换做平时早该来了的。”
婆婆听见叹气声停了念经,放下佛珠颦眉说道:“总会来的,你又何必这样着急呢。”
风吟不想打扰婆婆念经,于是抿住嘴巴不再出声,轻手轻脚地翻身爬上床和衣躺下,闭上眼睛假寐起来。
也不知过去多久,风吟在檀香温醇的香气中安下心来,沉沉进入梦境之中。
梦中天色已晚,风吟一睁眼发觉自己竟站在一处院落中,四处无人,连虫鸣声都没有,静得吓人。
月光惨淡,被云朵时遮时放。
借着月光,风吟看见左前方有两棵树,形状十分眼熟,仔细一瞧竟是红梅树,一下便安下心来,原来是在“红梅院”啊。
突然前方亮堂起来,刺得风吟眼睛一闭,再睁眼时就看见面前的屋门大开着,一个身影映在窗纸上,那么熟悉,令人心颤。
风吟快走几步来到门前,心里升腾起的喜悦怎么按都按不住,走进屋子一眼便看到了他,他就站在书桌旁,抬头看见她露出微笑,向她招手道:“快过来,小叔教你写字。”
他的大手扶住她的小手在纸上一笔一笔稳稳地写着,温润的声音就在耳边:“风——吟,这是你的名字。”一阵微风吹过,吹动屋檐的金铃叮铃叮铃地响了起来,恰似风吟心中的笑声。
风吟回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你的名字怎么写?”他笑着握住风吟的手,声音清润如风,“我教你。”
那天的记忆温暖欢悦,风吟一直记着,终于在许久之后将它印在了脑海深处。
梦中风吟的身子剧烈一晃,再睁开眼时不知怎得就来到了花园,正是正午的时候,日光照在身上烫得厉害。
风吟看见前头花圃中匠人精心培育的各色花朵开得正好,心里头便想:“母亲最喜欢花了,我给她摘一些放在屋子里,她一定喜欢。”
于是欢喜地跑到花圃旁挑选开得最好的花枝折了一大把,可是娇花带刺,风吟只顾摘花没怎么避好,手上胳臂上被划了好几道口子,连脖子里都被划了两道,渗进汗水淅淅沥沥地疼着,用手一摸,有些小血丝。不过幸亏不是大伤口,想来不要紧。
怕花晒久了枯萎,风吟赶紧抱着它们朝母亲的院子跑去,丝质的裙摆被花刺钩住,“嘶”地一声裂开了一大道口子。
母亲的院门开着,风吟一溜烟跑了进去,正在给花草浇水的婆子看见风吟时脸色大变,赶忙将水瓢扔下跑了过来,焦急地轻声喊道,“小姐,您怎么过来了呢!”
风吟笑着将花举到胸前,“我给母亲摘的花,可好看了呢!”说着就往屋里跑,婆子一把没拽住,在后面追着喊:“夫人正在午睡呢,小姐还是回去吧。”
风吟进屋就看见母亲坐在桌边绣着什么,嘴角还衔着一丝微笑。
风吟小心地走到离她两步的距离,轻轻笑着,举着满满一捧花轻声说道:“母亲,你看我给你摘的花,婆婆说你最喜欢花了。”
母亲听到声音身子一震,眼里瞬时涌起阴寒的怒意,抬起头时含了满面的恨,颤微微发着抖盯着她,声音冰冷如霜:“谁让你过来的!”
风吟被她的眼神吓得一哆嗦,笑容一下就没了,悄悄退后了一步,低头轻声解释道:“你…喜欢花,我想让你高兴。”说着将花举到身前,仰起头扯出一丝笑,“娘你看,可好看了呢。”
母亲像个幽魂般看了她一眼,目光定定落在了她的眼睛上,突然双手抱头极其痛苦地大叫一声,随即阴狠地瞪向风吟,像着了魔般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把将花束抢过狠狠掷在一旁,大叫到:“滚!”
花被夺走的瞬间风吟吓得缩起了肩膀,下意识退后一步,终于在那声暴躁的怒吼声中流出泪来。一颗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流下,轻轻滑过脸庞砸向地面,拼命压抑的恐惧就在嘴边,可风吟却不敢发出声来。
脑中突然映出了小叔那张总是带笑的脸,风吟突然无比地想要见到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这么想要见到他,私心里盼着,要是他在就好了。
屋外的婆子听见声音越来越大,终是忍不住冲了进来,只看了一眼便惊恐地叫出声来,冲到母亲身边掏出帕子按在她的手指上,慌张道,“夫人,您这手上有血啊,这可怎么好啊!”
风吟吓了一跳,急忙去瞧母亲手,却是再也忍不住呜咽声,流着泪急急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娘我不是故意的……”手刚要碰到母亲的手,就被母亲用尽全身的一巴掌打开,她失控般大喊道:“不许叫我娘!我不是你娘,不许这么叫我,不要这么叫我……”
母亲的力气太大,风吟一下被甩地坐倒在地上,连痛都不敢叫一声便赶紧站起来,在恐惧的支配下本能地退到门角,急急摆着手轻声解释着:“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惹母亲生气的,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这时将军匆匆从门外赶来,一进门便直奔夫人而去,一把拥住瑟瑟发抖的她,大手一下下轻抚在她的背上温声抚慰:“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要怕,我让她走,我让她走,她不会再来了。”
说着转过头冷声对风吟道:“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找你母亲!”说完便更紧地拥着夫人,不再看风吟一眼。
母亲这时看见风吟呆呆地站在原地竟没有动弹,突然撕心裂肺地流出眼泪,哭喊道:“滚,你给我滚出去!给我滚……”
风吟被母亲的喊叫声吓得气都不敢喘了,立刻转身没命地跑出了屋子,连头也不敢再回,泪水顺着脸颊向下流到脖子里,被玫瑰刺划伤的口子这才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
一路喘息着跑到“红梅院”,风云关紧院门蹲在树下放声大哭了起来。
这一梦冗长锥心,风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泪水流了满脸,挣扎着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婆婆叹口气站起身来,脸上像是蒙了层香灰般血色全无,痛心念道:“孽债啊!”
颤抖着走至床前,伸手抚上风吟满是泪痕的一张惨白小脸,轻声道:“这是你们母女命里的劫难,你别怪她……”
婆婆有时候会想,风吟若是没有这双眼睛,若是出生在普通人家,会是怎样呢?应该也会是被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吧。毕竟,这孩子的相貌和脾性,是什么都不差的。
只是可惜啊,出身这种事情没得选择。
过了半晌,婆婆细细擦净了风吟脸上的泪水,摇动着她的肩膀缓声道:“起来吧,二爷的东西应该快要送来了。”
风吟被她一摇浑身一颤猛地睁开了眼睛,定定看她半晌才从梦境中挣扎出来。眼睛酸涩得难受,后知后觉地伸手摸一摸脸上,却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湿润。
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将梦境与现实分开。但沉浸在梦境中的情绪却还没有平复,于是也不说话,只做起身来安静地整理着衣服,也不看婆婆,下了床便向向外屋走去。
婆婆在风吟身后,将湿了一大片的枕头轻轻翻过面来。
还没走到桌边呢,院子的木门突地发出“嘎吱”一声脆响,极轻快,是有人来了。
风吟的心情一下就好了起来,转过身子就朝着门口跑去,那是李吉开门的声音,那动作轻快利索和别人不同。
李吉是小叔院里的侍从,每月都要来一次的。
见风吟站定在身边,李吉将一个布包恭恭敬敬地递到她手上,笑道:“我们主子说了,请小姐明日穿上这个,老时辰在老地方见。”风吟“嗯”了一声点点头,向他报以一笑,李吉也回以一笑,便转身出门了。
小叔每次回府总会给风吟带礼物,有时是一只宝石簪子,有时是一束山中野花,其实哪怕只是几颗酸涩野果风吟都会喜欢得不得了。
渐渐地,每月等待小叔的礼物成了风吟一个月中最期盼的习惯。
回到屋中,风吟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布包,包内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衣裙。上身白色锦衣外罩,在领口处用极淡的黄色丝线简洁地勾出了几朵梨花,内配浅蓝色紧腰宽袖上裳,下搭一条月白色百褶长裙,在裙摆处点缀了几朵浅浅的粉色榕花。
不像是豪门贵胄家小姐们的衣服般奢华艳丽,但却难得清净幽美,清丽灵透。美得不像是人间的东西,倒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的衣裳。
婆婆看了这套新衣服,又看了看风吟的神色,缓缓松了一口气。还好,总归还是有人真心疼爱这个孩子。
婆婆伸手摸了一下衣服,感觉有些单薄,便转过身朝卧房走去,从柜子中替风吟取出了一件云水蓝的织花细锦毛领披风,放在衣服旁一比量,甚是满意道:“这颜色搭起来正好,明天出去的时候一起穿着,寒冬腊月的保暖可最要紧。”
风吟瞧着桌上厚重的披风和婆婆欢喜的眉眼,从这悉心的叮嘱中似是听出了关怀的意味,于是柔和答道:“嗯,明天会穿上的。”
将衣裙和披风一起穿在身上比量了起来,还真是又合身又搭调,风吟心里越发高兴起来。可又生怕不小心弄脏了哪一处,于是没一会儿便脱了下来,小心地将它们叠好放进了柜子。
婆婆再次拿起经书读了起来,风吟坐在窗前透过窗柩的缝隙看外面的白雪,只觉得神清气爽,连婆婆口中晦涩的经文都动听了许多。
现下什么都不愿想,心中只默默祈祷着:愿菩萨保佑,明日定要是个晴朗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