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安华一下一下极其舒缓地抚摸着左丘生的头顶,记忆却回到了许久之前。
那是十几年前的一天,自己和魔君发现他的日子。
可是那天究竟是多少年前,骆安华自己也忘记了。揪紧眉头使劲回想了一下,只是隐约记得,那天好像并不是个晴天。
那天自己得到消息,南方一座大山里一只生长了一千多年的野山参竟然成了精,变成了一个白白嫩嫩的人参娃娃到处乱晃,吵着嚷着要找好吃的。想想自己活了这么久还从没见过人参精,骆安华心里一痒就拉着魔君出了魔界。
可到了那山里,跌跌撞撞地找了一大圈也没见到人参娃娃的影子,却发现了一个被绑在大树上的瘦弱孩童。
那孩童当时已经不知被绑了多久,披头散发,浑身的衣服破烂不堪。骆安华还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阵阵酸臭气息,乍一看去时,还以为这孩子已经死了。
森林里的蚊子苍蝇和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嗡嗡”叫着围在他身边,密密麻麻一大片,而一群乌鸦就在不远处的低空中飞来飞去,等着他变成盘中餐。
骆安华只看了一眼便头皮发麻,恶心地直皱眉头。
听闻人间的村落里用私行处置极恶之人时,才会将那人绑在密林中任其被野兽分食,骆安华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这个小小的孩子究竟是凶恶到了什么地步,才会得到这样的待遇?
心里突然有些激动,骆安华邪邪笑着向前走去,很想看看这孩子的脸。
一掌向前挥去,掌风强劲驱散了密密麻麻的蚊虫。骆安华走到那孩子跟前,随手捡起地上一根树枝挑起了他的下巴。
雀跃着的期待神情一瞬间便黯淡了下去,骆安华懒懒垂下眼睛,叹息着摇了摇头,真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啊。
这张脸像这副身子一样瘦瘦小小的,看起来十分脆弱。污渍和灰尘涂满了整张脸,乌漆麻黑地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灰尘下的皮肤上被蚊虫叮咬鼓起了大大小小的片片小包,嘴唇因为缺水皱起了层层白皮,整个看上去,又脏又丑,又死气沉沉。
骆安华不知道这张脸以前是什么样子,但现在可以确定的就是,它和自己从前见过的无数死人脸一样,泯于众人,毫无特色。
就在自己想要松开握着树枝的那只手时,那孩童突然“嘤咛”了一声,在骆安华震惊的注视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与面前白衣男子对视一眼后,孩童眼角流出了一滴泪,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嘶哑无力,却震动人心。
他说:“救…救我。”
在看到这孩童眼睛的那一刻,骆安华的心颤动了,脸上随即露出了笑容。
这一刻,自己终于发现了他的特点,这双眼睛,就是这个孩子最大的特点。
媚瞳 ,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却也是人族最害怕的邪魅之物。
更令骆安华惊喜的是,这个孩童竟然还活着。而自己还从他的眼睛里还看到了坚强,这是自己最喜欢的品质。
回头看向冷脸站在远处的魔君,骆安华眼神中的请求意味非常明显。
魔君没有说话,一掌击散了所有乌鸦,走上前去出掌震断了绳子,将无力坠落倒下的孩子接进了怀里,脱下外袍裹住那孩子后,又将他扔给了骆安华。
骆安华稳稳接住那身子,看见魔君渐渐远去的背影,知道自己得到的是一个肯定的回答。
从那天起,这个孩子被骆安华带回了魔界,交给了她照顾,一直到现在。
从回忆中转醒,骆安华轻叹了一口气。
原来自己刚见到他时竟那么喜欢他。可是过了这么多年,自己却将那喜欢全然忘记了。
仔细看了看面前的左丘生,骆安华突然发现,他竟然已经变了这么多。他如今健健康康的样子,就是自己当年决定救下他时所期盼的吧。
回忆中的情绪充斥着大脑,骆安华轻拍了他的肩膀,语气和缓地开了口,满是感慨,“你长成这个样子,没有辜负我当年的心意。”
左丘生听到这话抬起了头,又笑又哭地看着骆安华的脸,目光中有着单纯的执拗,“清音姐姐说,你希望我好好长大,希望我越来越好。你希望的,我都会做到。”声音里突然染了悲涩,他低下头,又道,“我娘说了,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骆安华低低笑了笑,再次伸手抚向了他的头顶,眸光竟是难得的理解与疼爱,“所以这些年来,你在我面前事事听话,事事乖顺,什么都肯做,什么都能忍,就是因为要还恩情,是吗?”
左丘生点点头,回道:“我娘说了,懂事听话的孩子才讨人喜欢。”
说着他抬起头,无比纯粹地向骆安华露出真心:“我没有什么能报答的东西,要说有的,也只是自己了。所以,如果……如果有一天我能对你有一丝用处,那这辈子也就值了。”
这一瞬间,骆安华的心脏在他的笑容里微微颤了颤。
原来他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讨自己的喜欢罢了。可自己从来不懂,更从没给过他喜欢。
骆安华难得地失了言语,默默半晌,轻轻抚上了他的脸。
半晌后,他放下了手,难得地耐心叮嘱了起来:“你想报恩我理解,你娘的话也有道理。但,魔界与人间毕竟不同,强者生,弱者死,好性子是最没用的东西。好性子在魔界只会被小瞧,若想过得好,就必须让别人知道你不可欺负才行。你自己想想,若是没有我和魔君护着,照你自己的性子,你还能如此安稳度日吗?”
左丘生从没如此想过,不过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好像确实是如此的。
但他抬了抬眼,又道:“其实魔界里的其他人,我一直也是很感激的”
骆安华不明白他的意思,瞬时皱起了眉头:“那些无所谓的人,感激他们做什么?”
“我以前在村里的时候,他们都讨厌我,都说我是狐狸精,蛊惑人心害人性命,我娘死之前他们只是孤立我们,可我娘一死他们就把我绑在树上了。”
左丘生抬头直直看着骆安华,道:“可是我到了魔界之后,谁都没有嫌弃过我,也没有人骂过我是怪物,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要把我从魔界赶出去,所以我很感激他们,所有人都感激。”
骆安华无奈地摇了一摇头,笑出声来,这孩子想得还真多。
“而且,”左丘生的嘴角微微上扬,脸上褪去了悲涩阴霾,“清音姐姐也说过,做人要与人为善。”
“她?”骆安华深深叹了口气,“她说你就听啊?”
“当然要听!”左丘生撅起小嘴露出倔强的模样,“清音姐姐对我最好了,就像我娘一样。”
不就是照顾你了几年吗,怎么就成你娘了,骆安华终于恢复本性,在嫉妒的驱使下深深地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暗骂道:这个小兔崽子,刚才还情真意切地说要报恩,本座都信了!现在却说清音对她最好,怎么着,本座这些年亏待你了吗,还是虐待你了!再说了,要不是因为我,清音会收留你照顾你,做梦!”
不过仔细想想,凭良心讲的话,这些年来的确是她照顾左丘生多一些,这些自己承认。
转念又一想,按照这小呆子的思维,清音像娘的话,那自己不就得是爹了吗。
骆安华一个激灵,使劲摇摇头将这念头从脑子里驱赶了出去,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心道:虽然自己的年纪做这小呆子的爷爷都是便宜他了,可“爹”这种称呼,还是与自己不搭边,自己还是好好做玉树临风的白衣鬼王好了。
左丘生看着骆安华好久不说话,又好好地打起了激灵,不禁皱起了眉头,伸手摇摇他的胳膊,问道,“鬼王,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了?要不我给你把把脉吧。”说着便抓住他的手腕往桌上一放就要将手指搭上去。
骆安华一愣,立即灵敏地抽回了手,皱着眉头道,“哪里有什么不舒服,不过……不过是突然想到了那个将军府大小姐的事,在想对策罢了。”
左丘生还真信了他的话,点点头抽回了手。
好险,好险,骆安华轻舒一口气,别开了眼神。
可不能随便让他把脉,要不然自己那点心思全被他看了去,多有损自己平时拒人千里的高贵形象!
清清嗓子缓缓神,骆安华拍拍左丘生的脑袋才又说回了正题:“与人为善是好,可也不能太迁就别人,委屈了自己。”
见他有些迷茫未懂地皱着眉,骆安华耐心地解释,“自己想做的就去做,不想做的就不做,不要为了讨别人高兴就委屈自己,哪怕那个人是我,明白了吗?”
左丘生一时有些五味陈杂,有震惊,可更多的是感动。鬼王这是为自己好,一想到这里左丘生就高兴,高兴地又想笑又想哭。
骆安华再次轻抚左丘生的头顶,感觉心情无比舒畅。不过想想,最常欺负他的人就是自己了,若是想让他改改脾性,自己先得改,忍住不再那么欺负他才行啊。
既然这样,择日不如撞日,那不如就从今天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