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还不满16岁,刚刚踏上高中的校门,不懂情爱,却也心中藏着一个超级英雄。
藏了这么多年,只一天,所有的感情便被她掐灭在了摇篮里。
季凉焰只是她名义上的资助人。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时初?”
时初蓦然回神。
只见摄像大哥神色怪异的看着她,“你刚刚在想什么,第一个环节已经结束了。”
时初啊了一声,“结、结束了?”
收拾了一下自己即将表露出来的情绪,心中实际上有些慌张,还有一些心虚,“那接下来是什……什么环节。”
摄像大哥站在一边看她,默默说道,“按照惯例,可能是季家大少爷上台致辞,不过前提是他在,如果他不在的话……”
时初低下头,沉默片刻。
每一个环节过后,都会有一次采访的机会。
采访本就短暂,她还愣了神,相当于错过了一个机会。
“下、下次努力……”憋了片刻,时初才憋出这么一句话,“反正,采访季家夫妻,也什么都问、问不出来。”
这倒是事实。
季凉焰是何等精明的人,从来不显山不漏水,刚刚跟季夫人在台上时,下面的记者团团围在两个人的身边,很是兴奋也问了许多问题,都被季凉焰四两拨千斤的拨了回去。
场内约莫休息了十几分钟,舞台上方才再次泛起光亮来。
但是这一次没有任何真人,只有屏幕之上出现了一个身影。
准确的说,是一个背影。
看不清模样。
于此同时,主持人上台,为下面颇有微词的人介绍,“不好意思,这位就是我们季家的大少爷,他也才刚刚回国不久,还想要认真完成自己的学业,所以不太方便跟大家见面。”
“不过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他,他会当场给大家答复。”
好像能够听见场上主持人的声音,荧幕中的人举了举手,向大家打了个招呼。
“大家好,可以叫我季大或者阿季。”
好像哪里不对。
时初微微蹙眉。
她前面的记者媒体们开始疯了一般抢问话的话筒,被其中以为老牌女记者抢到,上来直接问,“请问季大少爷,这么多年待在国外是为什么?是因为不想回家。”
荧幕中人的声音顺着外扩器缓慢倾泻出来。
“不想回家,怎么可能,我每天都想回家,只不过我离家之前曾经发誓,一定要把国外的课程学完才回国,还有,叫我阿季就好。”
下一个问题,话筒转到了另外一名年长的男记者身上,“那个阿季,请问你这次回国,还会再去国外么?”
声音透过扩音器时,有些沙沙的声响,低沉却不太清晰,“革命尚未成功,麻雀仍需努力。”
现场一派欢腾。
直到第三个拿到话筒。
那个人懒洋洋的坐在前台的嘉宾桌子上,在室内带着帽子,帽檐压的很低,露出一个尖尖的下颌,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拿着话筒,却不说话,而是将话筒在手中转了一圈,然后直接问上面的人,“请问季大少爷,你在国外学的是什么专业?需要这么久?”
屏幕上的背影不慌不忙,“学医。”
下面记者一派喧闹,似是不敢置信,这样堂堂一个大少爷,竟然跑到国外去学医,而且一去就是这么多年。
第三个人并没有让出话筒,而是随便张了张口,“哦?看来我们的季少爷也是一个有伟大理想与抱负的人儿啊。”
“正好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下你,如果一个人患了口吃,可能会有什么原因呢?”
站在台下的时初微微紧了紧手心。
然后听到荧幕中的背影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这个口吃是天生的,除了慢慢矫正,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天生的?”台下戴着帽子的人冷笑一声,“难道就没有后天性的口吃么?”
荧幕中的人不说话了,似是在谨慎,“应该……有吧。”
“怎么你一个学医的,比我还要不确定?你到底是不是学医的?”
一个人一旦起了疑心,将会引起无数人的群起怀疑,一时间,室内开始嘈杂了起来,有些反应过来情况的记者开始小声嘀咕。
“说起来,今天真的有些可疑啊,就一个人影,站在荧幕的身后,谁知道他是谁,是不是季家的大少爷?”
“而且这么多年,季家的大少爷都没有回来过,怎么会突然回来,还出席了季家家宴?”
无数的质疑声,波涛一般的卷向台上。
戴着帽子的青年似乎非常乐见现在这种发展,唇角隐隐勾起一抹嘲讽,见情况达成,随手将手中的话筒扔给了身边一个人。
人吹着口哨,开始往人群中钻。
时初站在人群的末尾,门口位置。
此刻却浑身冰凉,手上像是失去了血色,早已经忘记了她今天的任务什么,脚步像是黏在了地面上。
许久之后,感觉到有从她的身上走过去,这才最轻微的动了动僵硬的脖颈,抬起来她黏腻的头。
没有错。
那个声音,她就算是死,也不可能忘记。
秦昌的声音。
这么多年以来,时初每每听到秦这个字,总会想到16岁那年,秦昌将她绑在仓库的柱子上面,用刀刃划过她的喉咙口时的情景。
血水布满了她的脖颈,腥气顺着她的喉咙口不断往外冒,鼻翼之间仿佛再也闻不到其他的味道。
视野中一片血红。
偏偏那个人还站在她的身边,一边笑着,一片凑近她说道,“你猜猜,你这么漂亮的脖子,再划几道会断气?”
“知道断气是什么滋味么?头脑呼吸不上来,你这张漂亮的小脸会胀成紫红色,肺部会火急火燎的疼,你连话都说不出来,几分钟之内承受着这样痛苦。”
“啧,对于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我不舍得还能怎么办?”
“谁让你不告诉我,到底把季凉焰放到哪去了?”
那是时初第一次感受到距离死亡的距离。
甚至警察再来晚一步,她可能就要丧命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
人的确是被救了出来,但是也有了后遗症,原本能说能笑的人,却因此患上了后遗症。
PTSD。
这是医生给出的最专业的答复。
并遗憾的告诉她,如果以后心里上的困难克服不了,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办法通顺流畅的与人说话了。
53、
一晃眼,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年的事情却历历在目。
刚刚从医院中出来的那段时间,时初连觉都睡不下去,每天黑着眼圈,蹲在床边的某个小角落里,一蹲就是整夜。
她害怕坠入梦魇。
梦里那个看不清身影的人手握利刃,划向她的脖颈,人明明醒着,却喘不过气来,像是要溺毙在无边无尽的深水中,她也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拼命挣扎,另一半看着自己拼命挣扎。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这个名字叫做秦昌的男人。
幸好他入狱了。
是季凉焰亲手送他进去的。
有期徒刑,七年。
算上今年,满打满算也才四年不到。
秦昌并没有发现站在一边的时初,人轻轻松松的从她身边走过去,好似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场内扔下了什么轩然大波。
场内的记者一个个眸光亮着,问题去炸弹一样的砸向荧幕中的人,不断的询问他是不是原本的季家大少爷,如果不是,季家大少爷又在什么地方。
摄像小哥在旁边嘿嘿笑,“这下有意思了,真假季少爷,听起来,又是一个大新闻,今天果然没有白来,时初运气不错。”
自顾自的说了一通,发现并没有人迎合他,他微微蹙眉,转过身去,只见时初正对着门口的方向,默默的发呆。
今天第二次了。
“时初?”
时初这才有所反应,将所有的心思压进了自己的心里,“您刚刚说……什么?”
摄像小哥围着她转了半圈,“你今天,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啊,来,跟哥哥说说,是不是最近失恋了。”
时初:“……”
“还是被渣男劈腿了?哥哥都是过来人,告诉你,你现在还年轻,遇到渣男是正常的,但是还是要有走出阴影的勇气才行,未来还有更好的等着你,比如我当年那可是……”
“我没有恋、恋爱。”
“忠心耿耿的喜欢一个女生,可惜……你说什么?”摄像小哥的声音一百八十度大反转,本来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听见时初的声音,语调都变了,看着时初的神色怪异了些。
“长的这么漂亮,居然没有恋爱,看来是眼光高啊,一般人入不了眼,没事,那天哥哥给你寻摸寻摸。”
时初:“…………”
现场已经乱作一团,没有人出来维持秩序,连原本站在台上控场的主持人也临时下场,回到了幕后。
幕后有几个人同样急的团团转。
季夫人穿着高跟鞋,踢踏踢踏的踩在木板上,来回转圈,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见到主持人下台,急切去问,“前面情况怎么样了?”
“夏女士,对不起,”主持人也格外着急,额角上尽是汗珠,一颗颗的顺着往下留,擦都来不及,肩膀的衣服上润湿一片。
“他们问的问题都太犀利了,女士您倒是想个办法,到底怎么办才好?”
夏挽之能有什么办法,出现这种情况,是她始料不及的,今天她的侄子,也就是季家大公子再一次跳掉了家宴,但偏偏她为了能够让更多媒体关注到,专门放出了季家大公子会到场互动的风声。
中间都计划的很好,若是真人请不来,便请来一个替身,坐在幕后回答回答问题就好。
却没有想到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问题个顶个的犀利,三两句话的功夫,便拆穿了他们的伪装。
这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要不,这件事情去请示一下季先生?”
主持人也算是季家雇佣过来的老员工,这么多年以来在季家的羽翼之下,鲜少遇到这种情况,外面的记者一个个举着话筒,快要冲破保镖的防线,恨不能冲到后台来,将荧幕中的背影揪出来,问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荧幕中的背影也不过是季家一个员工,此刻坐在台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人家问他的问题,他心中有虚,答不上来,却又不敢动,僵硬的坐在原地。
夏挽之眼见主持人要去找季凉焰,一个眼神过去,立刻身边有两个人冲上去,一左一右按住了主持人。
主持人面露诧色,似是不敢置信,看向夏挽之,“季夫人?您这是?”
夏挽之的眸光坚定,“这件事情,凉焰不知道,不能告诉他。”说着,从主持人的手中拽出来通讯器,放在嘴边,“关掉荧幕。”
通讯器那头,是本场的导播,听见不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吩咐他,还有些懵,“请问您是……”
夏挽之不跟他废话,“我说,把荧幕关掉。”
现场顿时昏暗。
这场报告厅里,分成前厅和后厅,后厅是夏挽之的所在地,外接落地大窗,自然通透无比,前厅却不尽然,连个窗户都没有,熄了灯,也就只能在黑暗中摸索。
摄像小哥的屏幕一片漆黑。
他盯着自己黑漆漆的,只能偶尔看到一两个人影在晃动的屏幕,静静的叹了一口气,“本以为今天这场肯定能造一个大新闻的,这是要凉啊,拍不到最关键性的证据,所有的新闻笔法都是白扯。”
“时初,”长吁短叹之后,摄像小哥去拍时初的肩膀,“时初啊,看来今天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打电话跟社里说吧。”
“就说季家大公子的专访,今天肯定是约不到了。”
说着,他自己拿出来手机,就要去往社里打电话,手指在屏幕上拨动几下,看到了某个电话号码,想要按下去。
时初眼疾手快,拿走了摄像小哥的手机,然后熄灭了屏幕。
“时初?”摄像小哥皱眉。
“再、再等等,”时初咬着自己的下唇,神情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一定会、会有机会的。”
熄灯黑屏也不过是一时的事情,能够管得了当前,却安抚不了外面躁动的记者们,“黑屏?为什么黑屏了?为什么熄灯了,不会真的有鬼吧?”
“负责人呢?没有人出来解释一下。”
摄像小哥站在时初的旁边,摇了摇头,“在等也没有用的,这种主办方出现意外的情况我见过太多了,多半是要跳票了。”
时初咬着唇角,不应。
因为今天她有军令状在身,不论如何,她都要把这个未曾谋面的季家大公子的专访拿回去。
“就再、再等十分钟……如果十分钟现场状况还没有恢复的话……”
她甚至话音未落,场内的灯光再一次亮起来。
无数盏大灯齐明,顿时照亮了偌大报告厅的每一个角落,顶端吊着一个繁杂的灯具,层层叠叠之中藏着一枚灯芯,颜色也从原本的昏黄色变成了亮白色。
一时间,厅内竟比午后的窗外还要亮堂。
原本放着季家大少爷剪影的荧幕被撤了下去,一个穿着古典妆容,划着淡妆的优雅女人站在讲台之上,手中拿着话筒,在灯光亮起的一瞬间,对着下面人微微颔首。
“大家下午好。”
身边摄像大哥在旁边嘟囔,“今天这场是怎么回事?刚刚不还是季家大公子?换人了?现在这个女人是谁?”
时初微微咬住下唇,“是……念之夫人。”
“季凉焰的嫂子,季家的大……大夫人。”
摄像大哥一怔,然后转过头去,盯着时初姣好的侧脸,“你好像对季家人很熟悉啊?”
时初心中一惊,“怎……怎么会,我只、只只只是一个追、追星追多了的girl罢了,对这些八卦自然会有所了解。”
摄像大哥转过头去,似乎接受了时初的解释。
时初松了一口气。
台上调试好话筒之后,念之夫人的视线在下面的记者身上逡巡一圈,然后淡淡的微笑,开始自我介绍。
她的声音本就好听,像是一颗定心丸,敲在每个人的胸口之上,一瞬间,场内由原本的喧哗变成了安静。
“我在这里像大家说一声对不起,我的儿子诚诚,就想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顽劣,也向往国外的教学方式,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我们希望他能够国外接受到最好的教育。”
“今天他也来到了现场,只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面对过镜头,所以时间难以适应,请各位见谅。”
“如果各位还有什么问题,我可以自作主张,代替诚诚从各位中选出来一家媒体,单独为我家诚诚做一次专访。”
这可以算是对于现场媒体最大的一次补偿了。
季家人向来神秘,这位季家的大太太,更是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场合出现过,今天却提出这样的要求,现场哪里是有人不应的。
记者们各个举手,等着被念之夫人点名。
念之夫人的视线缓慢的略过现场每一位记者们的脸,雀跃的,欣喜,一张张都是陌生的面容。
直到在人群中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站在人群的最后,带着个帽子,此刻侧过脸去跟身边人说话,露出半张白皙的皮肤。
她隐隐勾唇,“我看,就是站在最后一排靠在门边的那位小姐吧。”
摄像大哥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时初,“选上你了,说点什么,大家正看着你呢。”
“?”时初一怔,回过头去,果然发现站在台上的女人此刻正微微的笑着,对着她眨了下眼睛。
装模作样的问到,“还是个年轻的丫头啊,哪家媒体的?”
时初还想着怎么样才能够约到一个专访,没想到这样天大的好事就被念之夫人扔在了她的头顶上。
她照实回答,“是……光华通讯社的。”
“哦,也是不错的单位呢,一会儿等所有报告结束之后,先别走,可以约一个专访。”
“不过前提是,你们也愿意做一个专访。”
时初还没有回答,她旁边的摄像大哥立刻对着报告台上面的人连连点头,“愿意,愿意的,我们家非常乐意。”
念之夫人站在讲台之上,缓慢的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像是细风拂过水面,带来阵阵涟漪。
场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尽数集中在了时初一个人的身上。
有嫉妒,有羡慕,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其他情绪,混杂在一起。
“那个年轻女孩?从来没有见过啊,哪家的?”
“不知道啊,看着那个衣服像是光华社的。”
“光华社的?新人吧,运气真的好啊,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就被抽中了专访。”
议论声此起彼伏。
只有时初知道,这不是意外,而是念之夫人的有意为之。
念之夫人在给她机会。
那一瞬间,时初微微低头,视线藏在了自己的睫扉之下,让人看不出。
她也着实不明白,念之夫人怎么会知道她需要一个专访,又为什么会对她这样好呢?
*
专访同样是两边隔离的情况之下完成的。
时初见不到季大少爷本人,却能够通过两边的电话进行通话。
念之夫人就站在一边,无奈的对时初说抱歉。
“真是不好意思,我家儿子就是这样的性情,我也没有办法擅自做主让他出来见你一面。”
时初人规规矩矩的坐在房间的另外一头,对着念之夫人的抱歉摇了摇头,“没、没关系的,我很感……感谢您能够那样帮……帮助我。”
念之夫人眸光一闪。
然后大手放在了时初的头顶上,轻轻的抚蹭,淡淡的叹了口气,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
“浅盈走的早,就剩下你这么一个女儿,再怎么说,我还是能帮衬尽量帮衬的。”
提到了自己母亲,时初低下头,垂下眼眸,不吭声。
视线骤然放在了自己脖颈处的项链上。
小小的一枚戒指,被挂在胸前,藏在时初的衣物之间,仅仅露出一个边缘。
时初下意识的伸手,握住了胸前的那枚项链,回到,“谢谢……夫人您,真是一个好人。”
念之夫人一怔。
然后暗自感慨,“好人么?”
“有时候我真想变成一个坏人。”
时初不吭声。
对于念之夫人的感慨,她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