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人个人很高。
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近乎快要将他的整个面容遮住,露出一个尖细苍白的下颌。
他个子很高,身材又偏瘦,此刻吊儿郎当的蹲在大厅立着的来访客人座椅上,不断的东张西望。
这个人不是别人。
他就算是化成灰,时初都能够认的出来,是刚刚从监狱中出来的秦昌。
时初脚步微顿,脚上好像灌了铅水,努力想要往前走,但是不论如何都能够强迫自己迈出一步。
只消稍稍接近秦昌,她整个身体都会不受控制的颤栗起来。
率先开始颤抖是拿着话筒的拇指,手指不断的拨弄着话筒的开关键,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系,注意力早已经飞到其他地方去了。
直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这才茫茫回头,意识飘向远方,再缓缓的回神,回到现实中来,她听见摄像大哥在一边叫着她的名字,“时初?”
时初抿着唇角,“摄像……大哥?”
摄像大哥的面容之上带着一丝焦急,人凑近时初,盯着她的面容看,伸出手背探向时初的额头,“你没事吧,刚刚看你一直都没有反应,是不是生病了,因为……”
摄像大哥忽而声音一停。
他刚刚差点说出口,因为时初跟季凉焰在那个房间中呆的太久了。
但还是忍了忍,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只关切的看着时初。
时初人站定在原地,咬着自己的下唇,随即低下头去,对着站在身边的摄像大哥说道,“咱、咱们从后门走、走吧。”
摄像大哥自然是不解的。
进门的时候堂堂正正走的正门,怎么出门的时候,反倒准备开始走后门了?哪里有这样的倒立,更何况,季氏集团到底有没有后门,他们也还不知道。
他疑惑的看向时初,却见时初低耸着肩膀,视线放在了地面上,紧紧的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但是却对于这件事情一声不吭也没有任何的解释。
她怕极了秦昌。
秦昌便是她年少时的那场噩梦,每每她想要正常说话时,只要脑海中闪过秦昌的那张脸,时初总是能够想到他比划着划向她脖颈的刀刃,那样清晰的割开了她的喉管,然后静静的看着她流血多过而死。
医生试过很多种办法,从最简单的心理引导,到恐惧体验,都没有办法将她从对于秦昌的恐惧中拯救出来。
最终他们也只是摇着头,然后对着时初说道。
“抱歉,时小姐,我们真的尽力了,您这个病可能会好,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好了。”
“希望您能够做好一辈子都好不了的准备。”
时初蓦然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人静静的看向地面,然后在摄像大哥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静静的往后走。
“时初?”
摄像大哥人正在往前走,见到时初忽而向后,前后犹豫了片刻,随即往后去追时初,“好好好,走后门就走后门,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是什幺小偷小摸,混进的呢,明明就是正规的媒体。”
时初微微掩唇,偷偷的乐了。
但她并没有来的笑多久,人也就才刚刚迈步迈出去两步,便听见了从前台那边传来的争执声,“先生!这位先生,对不起,您不能进去!”
是季氏集团那两个前台小姐的声音。
时初忽而又站定了自己的步迈,沉了沉自己的心思,听着前边的动静。
明显是秦昌跟前台小姐起了冲突。
秦昌不顾一切的想要往内走,却被两个小姐拦了下来,一边拦,一边还好心好意的劝着秦昌,“这位先生,很抱歉,这是我们集团内部的规矩,您若是没有预约是不能够进去的。”
“没有预约?”
秦昌的声音很怪,有些尖锐,却又有些沙哑,明明听起来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却又像是一个没有发育完全的孩子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阴森森的。
他从会客室的椅子上跳下来,人微微佝偻着背脊,晃晃悠悠的走到了前台,人一跳,便坐到了前台之上,眼底闪过一丝阴狠,视线在每个人的脸面上掠过去。
“没想到短短几年过去,季凉焰都已经变成了季氏集团的掌权人人了,当初的他可是一个怕死怕的要命的怂蛋呢。”
前台小姐听不懂他在这里说些什么,再一次对着秦昌说话,“对不起,这位先生,请您离开,您要是还不走的,我可能就要请保安……”
“请保安把我拽走,是不是?”
秦昌不屑的冷嗤一声,“今天这话我就放在这里,他季凉焰今天不下来见我,那就是他的损失。”
“你们尽管上去给他电话,告诉他,就说我的手里可是有他老情人一些见不得人的视频资料呢。”
前台小姐简直气红了脸,见这个人怎么样哄都轰不走,好像今天是铁了心的准备来闹事,索性打电话去叫保安,刚刚拨通了电话,忽而被秦昌擒住了手,稍稍用了些力。
前台小姐姐的眸光但是变了,因为疼,她的面色骤然便的惨白。
“给季凉焰打电话,就告诉他,我这里有他想要的东西,让他亲自下来拿。”
前台小姐不动。
秦昌低喝一声,“现在立刻打!”
前台小姐被吓住了,面色苍白如纸,只见她抓起来前台的座机,颤抖手指,一个号码,一个号码的按到了季凉焰的秘书室,一边按着,一边对着秦昌解释到,“这位先生,我们没有办法联系季……总本人,所以只能够打通到他的秘书室。”
“能不能让季总本人接到这通电话,我们也不能够保证。”
“所以……”
前台小姐声音一顿。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刚刚还站在他们的面前耀武扬威的那个人失去了踪影。
两个前台小姐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直接抓起来座机,偷偷摸摸的打通了保安室的电话,然后又开始报警。
没有了前台小姐的阻拦,秦昌是畅通无阻的。
他单手撑着过闸机,猛然起跳,整个人翻过了半个人高的过闸机,眯起来了眼睛,一步步的朝着某个方向走过去。
那个人方向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背对着他,穿着白色的大衣,头发规规矩矩的绑在了自己的脑后,编成了一个小小的马尾辫。
“呵,来瞧瞧,来瞧瞧,这是谁啊,这不是我们的时初大小姐么?”
“怎么现在一脸失魂落魄的站在这里不动啊?”
“之前我父亲说季家家宴上见到了你,我还不相信,原来你在季凉焰心理的地位已经上升到这么高了,连季家家宴这样的宴会都能让你一个外人参加了啊。”
时初的身影陡然紧绷。
她的手指紧紧的抓住了自己衣服的下摆,手指根根蜷紧,指尖泛着些青,青白色的青,指关节处的褶痕越发的增加,蔓延到她葱白细直的每一根手指。
她的面色骤然发白。
她怕秦昌。
可怕的是曾经作为梦魇一般的秦昌,那是她心中一块巨大的阴影,这么多年以来,都能够办法从她的心头上抹去。
悬而未决,悬而未决。
可再是怕的终归是一个幻影,一个藏匿在她的梦境中,只敢在她的梦境中逞凶的人。
不是眼前这个真人。
这般想着,时初的身体顿时仿若能够放的轻松一些。
她转过身去,直视秦昌,不断的在心中打着鼓,额角处冒出点点的冷汗,细细密密的攀附其上,像是根根藤蔓。
饶是如此,时初还是尽量的忍住自己的心情,视线放在了秦昌的身上。
“是啊,好、好久不见,你从、从监狱里面出来了。”
秦昌眯起来了眼睛。
他微微抬起来自己的下颌,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女人。
眼前的女人,是他在监狱中想到的最多的女人,想着时初当初被她用绳子捆着,满头大汗,甚至连原本柔顺的头发都一根根的黏在脸面上汗湿的模样。
也想着她看着他是露出的惊恐的神情。
那神情仿若是为他一个人生出来的一般,只因为他一个人而存在。
秦昌不能想。
只要稍稍的想起来,他整个人都会兴奋起来。
到了温暖的室内,他自己连帽子都不肯摘,人静静的低下头去,视线淡淡的落在了时初的脸面上,勾了勾唇角,勾出一抹嘲弄又兴奋的笑容来。
他的视线跟时初平齐,还是那样张狂的,肆意的眸光,紧俏的盯着时初的面容。
这么些年不见,过去那个小丫头终归还是长大了一些,青涩的面容上都知道糊上一层粉,趁着原本就好看的眼睛格外的明亮,像是天然的黑曜石一般。
当初他最喜欢的就是时初的眼睛,喜欢到恨不能将它挖下来变成自己独一无二的藏品。
时初的呼吸一紧。
耳边听着秦昌的声音,“时初啊时初,你瞧瞧,咱们两个人,你不过是季家一个被众人嫌弃的佣人,而我才是秦家的太子爷。”
“于情于理,都该是我风光的站在你的面前,怎么如今是我进了监狱,而你安全无虞的站在这里呢?”
“你说说,这世道未免也太不公平。”
时初不吭声。
她抿紧了自己的下唇,似乎并不想要离开秦昌,转身就朝着反方向走,想要直接绕开秦昌。
忽而肩头被人狠狠的按住。
秦昌手劲很大,手指很长,食指抓进了她的肩胛骨缝的,疼的时初稍一哆嗦。
身边的摄像大哥见到情况不对,立刻上前两步,猛然用力,拍开了秦昌抓住时初肩膀的手,冷着脸,“你是干什么的?”
秦昌的眸光有些阴沉,视线在她的面上和摄像大哥的面前来来回回的逡巡,然后放低了声音,“时初啊,我还真是没有看出来,你到真的跟以前一样,永远喜欢勾引那些老实的男人为你出头。”
“这一次这个,又是谁?”
时初身体一震。
似乎想到了某些不想回忆的事实,她闭了闭自己的眼睛,然后转向了摄像大哥,“大哥,不、不好意思,这是我一、一个熟人,刚刚跟、跟我开玩笑呢,要不你先、先回去。”
说着这话,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就跟他、叙叙旧。”
摄像大哥直觉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面前的这个男人刚刚还在前台小姐争执不休,再加上时初怪异的表情……
时初蓦然闭上了眼睛,“真、真的只是、叙叙旧,拜托你、你了。”
摄像大哥一震。
时初在他的眼里,从来都像是刚刚走进社会的小妹妹一样。
他抿了抿自己的唇角,然后想了想,从兜中掏出来一张像是名片一样的东西,揉成了一团,塞进了时初的手心里。
“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千万不要自己扛着,哥会帮着你的。”
时初几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然后静静的看着摄像大哥率先一步,朝着季氏集团的大门口走去,直到走出了门口,她的视线都没有收回来,似是不想要一个人面对来势汹汹的秦昌。
秦昌也在打量着时初,视线斜歪着,眸光在时初的身上下逡巡,忽而扯住了时初脑后的头发,往他自己的方向揪着,“哥?呵,原来你又认了一个哥哥,还真是不容易。”
“说起来,”秦昌的手指微微用力,扯拽着时初的头发,每一根都揪着她的头皮,扯的她有些痛,却又紧紧的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努力的隐忍着,然后听见了秦昌的声音。
“怎么我一出来,季凉焰便跟那个夏挽之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孩子?”
他不怀好意的凑近时初,将口气的烟气呵在了时初白皙的脸颊上,“我还以为,当年你那样拼了命的去救他,他最终会娶你为妻呢,啧啧,你说说,这是在演哪出?”
时初抿紧了唇角,忽而伸出手去狠狠的拍在了秦昌的手背上,趁着他手指一松的功夫,扯回来了自己的头发,人更是踉跄着退后几步,差点摔倒在了地面上。
幸而她用手指扶住了旁边的电梯门。
喉咙好似有一团腥气,在其中盘旋着,不怎么如何都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当年的事情。
她一点都不想再想起来。
偏生这个人还在不断的将话题引向过往。
见到时初不吭声,秦昌又是冷笑一声,松开了自己的手指,静静的看着自己的手心,朝着上面吹了一口气。
上面是几根黑发。
都是时初柔软的头发,刚刚他用力时扯下来的,此刻被他毫不在意的丢在了瓷砖地面上。
他的视线也跟着放在了时初的身上,冷笑一声,“让我猜猜,是不是因为,夏挽之怀了季凉焰的孩子,所以最后才……”
时初抬起头来看他,面无表情。
他自己哈哈大笑,“有意思,你们季家的事情可真是有意思。”
“啧啧,时初啊,要我说,你还是没有当夫人的命,不然也不会让一个low穿地心的夏挽之上位不是?”
“不过啊,就算是当年季凉焰知道了那个救了她的人是你,他大概也不会对你有什么想法的。”
“谁让你,可是他老情人的女儿呢。”
“哦,对了,我忘记了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季凉焰当初跟你母亲的事情,可是闹的我们这些上流社会的圈子人尽皆知。”
“你母亲那个老sao~比,勾引谁不好,偏偏去勾引季家的二公子,一个小她那么多岁,刚刚步入青春期的男孩子,这得是下贱到什么地步,才能够……”
啪。
秦昌的话甚至还没有说完。
因为他的左脸上多了一个巴掌印,红色的,像是浮雕一样的印在了他的脸上。
打他的人手掌很小,小小一个,但是却四根手指,根根印记分明,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小的五指山。
秦昌用舌头顶住了自己的下颌,眯起来了眼睛,看着面前的女人。
曾经的时初,可不是现在这样,被抓到时,除了哭就是不吭声,哪里还敢真的上来甩他一巴掌。
他冷笑一声,停了声音,人静静的低下头去,看着面前的这个矮他整整半头的,曾经算是一个小丫头的女人。
冷笑一声。
“呵,我看你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你知道你现在朝着谁甩巴掌?”
时初盯着秦昌,眸光炯炯。
她鲜少视线凌厉,从来都是轻软的多,不喜欢与人争执的她更喜欢藏在自己的小世界中。
但是今天不同。
她同样抿着了唇角,然后看着秦昌,一字一顿的说着,“只、只有失意的人才会怀念过去,正常的人都、都会过好现在。”
“你这、这么喜欢怀念过、过去,不如好好的回、回到监狱中去好、好好的怀念。”
“我相信,没、没有人会、会打扰你的。”
这样一个小结巴,明明说话并不通顺,甚至磕磕绊绊,听起来难听到刺耳,但是每句话,都像是一根利箭,狠狠的扎进了秦昌的心中,让他红了眼睛,盯着时初。
字字句句,皆是逼问。
“只有失意人才会怀念过去?”
他笑着,看向时初,“你就敢在这里说,你时初从过去到现在,对季凉焰,一个从小领养你,甚至是你名义上的叔父的人,一点其他的念头都没有?!”
“你不喜欢他?”
“不想跟他走在一起?!”
每句话,都凌厉又直白,像是在刻意掀开了时初过去的一道伤疤,内里的血肉淋漓与秦昌无关。
“你敢承认么?”
时初对于季凉焰的情深义重,他是最清楚明了的,过去为了让时初招出季凉焰的下落,他可以说是用尽了手段,都没能从时初的口中问出来一个字。
那样豁得出命去保护一个人,怎么可能说不在意就不在意。
可秦昌想错了。
时初静静的盯着他,对于他的神情激动像是在看着一件极为可笑的事情。
她盯着秦昌的眼睛,忽而说道,每句话都清晰可闻,“我当然可、可以说,过去我曾、曾经崇拜过季、季先生。”
“但是现在……”
时初蓦然一闭眼。
脑海中闪过一个身影。
一副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惬意的躺在摇摇椅晒太阳,像是要一身的懒病栽在那把舒服椅子上无赖模样。
她再睁开眼睛时,视线无比坚定,“我自、自然可以说,我不、不喜欢季先生,那都,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何必再拿、拿到现在来说、说话,再说……”
时初的话甚至没有说完。
她忽而感觉到从脖颈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掐住了她的脖颈,将她整个人往后按在了电梯门口的墙面上。
时初蓦然被扼住呼吸,整张脸微微涨红,不断的用手腕去掰着秦昌的手腕,声音断断续续的从口中溢出来。
她一抬头,正好对上秦昌猩红的视线。
“我、不、信!”
“你不喜欢季凉焰?你不喜欢季凉焰当初能够为了他差点自杀?你不喜欢季凉焰为什么当初不肯说出他的下落?”
“你可知道,当年只要你服软,只要你说出你把季凉焰放到了什么地方,我就会放过你的,可你为什么偏偏不说?”
秦昌的视线近乎疯狂,一双眸子炯炯的定在了时初的面容上,手指的力道越发的用力,紧俏的盯着时初。
“当初你为了季凉焰那样拼命,现在你又来告诉我,你不喜欢季凉焰?”
“时初,你可真行,你拼上了你的性命,只是为了去救一个你不喜欢的人?”
他的手腕越发的用力,钳制的时初近乎喘不过气来。
刚刚还在他手底下挣扎的人,像是失去了求生意志一般,忽而停了下来,手也不再动,一双眸子静静的垂下,看向地面,到了这种时刻,甚至也不肯抬头看他一眼。
秦昌眸光一闪,然后松手。
时初人蓦然蹲下了身去,栽倒在了地面上,不断的对着墙面咳嗽,小心翼翼的撑住了墙面,视线淡淡的放在了秦昌的身上,不动。
“你刚刚再不挣扎,我可以会掐坏你的嗓子。”
秦昌看着他,眸光复杂的问她,“你为什么不挣扎,就这么白不想活么?”
“有……有区别么?”时初涨红了一张脸,一边咳嗽,一边磕绊的说道,“我、我的嗓子已、已经在你的手上毁掉了,无非就是从结、结巴变成一个哑、哑巴,其、其他的有任、任何的区别么?”
秦昌身体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