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抬起头,顿时眼泪便蓄满,飞扑过去,扑进奶奶的怀里。
“奶奶,我好想你,你身体好点了没?回去有没有人刁难你?”
奶奶拍了拍我的后背,摇头:“老婆子一个,这么大年纪了,没人会刁难我的,身体也恢复的差不多了,萌萌没有跟你一起来吗?”
“奶奶你只想萌萌来,不想我来,是不是?”我佯装生气道。
奶奶哈哈笑了起来:“你这丫头!”
“肚子饿了吧,上楼先吃饭,待会还有路要赶。”徐福走过来说道。
我冲徐福笑了笑:“徐叔叔,谢谢你帮我找到奶奶。”
徐福尴尬的笑了笑:“先上楼,上楼再说吧。”
我有些疑惑,之前在车上,乐大勇就有点奇怪,现在徐福的表现也是,到底是怎么了?
我扶着奶奶上楼,楼上包间里面还有不少人,穿着民族服饰,端坐在圆桌旁,一进去,唰的一下,所有人的眼睛都朝着我看来。
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阵仗,当时便有点怵,徐福将奶奶安排坐上了正位,将我推到奶奶的身边,我赶紧谦让,毕竟我年纪小,不敢托大。
奶奶笑道:“让你坐你就挨着我坐吧。”
我刚坐下,左边位置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就问道:“这就是堂姐吗?”
堂姐?
徐福便开始介绍:“对,这就是你堂姐,你二奶奶唯一的亲孙女。”
然后徐福看向我:“小友,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你的大伯母,这位是二伯母和你的堂妹吴新月,那边是你的小姑姑……”
挨个介绍下来之后,我整个人都有点懵。
毕竟我没想到一回来就会面对这么一大桌子亲人。
亲人啊,在江城,我可怜巴巴的可就奶奶这么一个亲人了,没想到在遥远的苗疆,还有这么一大堆至亲。
可是……
徐福不也是刚刚找到我奶奶吗?怎么会对我这些亲人这么了如指掌?
如果是刚刚找到,现在介绍起来,不应该是我奶奶开口吗?为什么会是徐福介绍?
这架势,似乎徐福就是这个家里面的人似的?
介绍到最后,我看着徐福,语气已经有些冷淡起来了:“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
徐福一愣,继而大笑了起来:“看看,这丫头多精明,这个问题问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这有什么难的,叫你徐叔叔也没什么不对啊。”二伯母抱着吴新月笑道。
奶奶摸了摸我的头:“咱们先吃饭,等回去了,晚上我再好好的跟你说。”
我心里面很不是滋味,一顿饭吃的囫囵吞枣,用餐时间不长,半个小时之后,大家便都下了楼,乐大勇说他就不跟着去了,还得连夜回江城去,徐福让他路上小心。
凤凰小镇只是他们迎接我的落脚点,而之后,我们坐着的是牛车,浩浩荡荡十几挂,慢悠悠的沿着乡间小路往前走。
一路上很黑,一开始路还是柏油马路,越走越窄,最后便只是石子路了,路两旁全是田地,月底了,月亮弯弯的斜挂着。
我靠在奶奶身上,忍不住问道:“奶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徐叔叔以前跟我说过,他一直在寻找一个人,难道那个人就是你吗?”
“对,他找的就是我,从你第一次回来跟我提起这个人的时候,我便知道迟早他能找到我,他对你的友好,也是基于我的原因。”奶奶承认的很干脆。
我惊讶的问道:“奶奶,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心里隐隐的有些期待,说不清楚的期待。
“什么关系呢?算是师侄吧。”奶奶回答道。
我惊愕住了:“师侄?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
“不是。”奶奶笑了一声,“这事啊,还得从头说起。”
这个故事很长,牛车晃荡晃荡的,走的也很慢,走在最前面的驾车人时不时的摇摇手中的铜铃,最后面的驾车人随即回应相同节奏的铃声,很有韵味。
奶奶说,徐福是他师兄的亲传弟子。
我问那是你师兄让他来找你的吗?
奶奶说是。
我又问那你师兄是做什么的?跟你一样是做风水师的吗?
奶奶当时失神的望着天际,语气舒缓中带着一股莫名骄傲的柔情:“他啊,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男人,他什么都会,我的风水秘术一大半都是跟他学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刚刚被吴家买回去。”
“买回去?做童养媳吗?”奶奶从没有主动跟我提起过她的身世,这一个‘买’字,让我心中忐忑。
难道奶奶当年是被人贩子卖给我爷爷,怀孕之后死里逃生逃出去的?
奶奶的回答却远比我想象的要曲折意外,她反问我:“芃芃,你知道自梳女吗?”
“我在电视上看过有关最后一个自梳女的报道,她们就是自愿梳起一头秀发,选择终身不嫁的女人,我记得我看过的最近有关自梳女的报道,是一个自梳女在一户人家无怨无悔效力几十载,最终那家赡养她终老的故事,很感人。”我循着记忆回答道。
奶奶苦笑了一声:“最后一个自梳女,华夏这么大,又有谁能知道最后一个到底在哪个犄角旮旯苟延残喘着,至少,自梳女的队伍,还有我这把老骨头没死呢。”
“奶奶你是自梳女?”我有些不敢相信。
奶奶笑了笑:“或许我也不算。”
“我出生于鬼节半夜,生来便被断定命太硬,被我父母遗弃在了小山沟里面,是当时经过的自梳女救了我,将我带回了家,但是她年纪大了,操劳五六年,身子骨顶不住了,便想着在临死前为我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愿意领养我,那个年代的人啊,太穷,却也惜命,谁都怕被我克死,万般无奈之下,她梳起了我的一头乌发,告诉所有人,我继承她的衣钵,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自梳女,没多久,就有人上门,问她要不要给我买门槛,不要钱,会善待我一生。”
“买门槛是什么?”我不懂,却也心疼奶奶。
奶奶告诉我:“自梳女是不可以结婚的,这个结婚,只是不可以跟活着的男人结婚,但是却可以买门槛,嫁给已经死了的,或者眼看着就要断气的男人。
自梳女终身不婚,到老了,连收尸的人都没有,谁都怕死后没人收尸,便在年轻的时候拼命的攒钱,碰到合适的过世之人,捐钱去他家,做他的未亡人,只求他的家人在自己临终之时,能给自己办个葬礼,与那死鬼合葬于祖坟,也算是给了自己一个正当的名分,而我,就做了师兄弟弟的未亡人,没有捐一个大子,我进他们家门的时候,才六岁,对这一切都很懵懂。”
“师兄的弟弟?你不是应该叫师兄大哥吗?”这关系怎么这么混乱。
奶奶又笑了:“是啊,一开始我是叫他大哥,他是族里面最有天赋的苗子,刚出生便被族里面的大巫师看中,收为弟子,我六岁那年他十岁,他学到什么都会回来跟我分享,我们一起临摹符文,一起学着布阵,一起排生辰八字,我的整个童年以及青春期,都是跟他在一起度过的,后来,大巫师也将我收为门下,我们便多了一层师兄妹的关系,日久生情,情不自禁,但是他和我的身份,都很尴尬,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
后来大巫师忽然暴毙,族里面一时间混乱不堪,谁都想取而代之,就在那个风口浪尖上,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如果我们之间的这层关系被捅破,我要被浸猪笼,他也做不了族里面的大巫师,所以,我没跟任何人说,偷偷的离开了族中,从南方一路向北,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我得躲,躲到族里面任何人都找不到我的地方,才能保住他的名声,他的地位,我们的孩子。”
奶奶回忆起这一段的时候,情绪并没有多大的起伏,但是我却明白,她曾经是他们族里大巫师的弟子,又是自梳女的身份,忽然逃离,肯定有很多人会盯上她!
而这些人中,十之八九会出于各种于公于私的原因,想要抓她回去了结她的罪孽。
奶奶当年躲得有多辛苦,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生下我父亲的,柳金花之前跟我描述过奶奶当年的艰辛,她一辈子守口如瓶,到底是吃了多少苦。
我父亲就是她的命根子啊,当年他出事的时候,奶奶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又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将我养大的?
我伸手紧紧的搂住奶奶,鼻头酸涩:“奶奶,你一直很想家是不是?”
“想家?其实并没有那么想,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他的一生,没有我参与的后半生,他过得到底幸不幸福。”奶奶平静的说道。
“儿孙满堂,他比你幸福。”
看看前面这几辆牛车,大伯母、二伯母、小姑姑,以及吴新月这一辈大大小小十来个孩子,我的爷爷,亲爷爷,这一辈子也没闲着。
奶奶叹了口气:“回不回来,终究,我还是得顶着二奶奶的这个名号在吴家立足,他的子孙后代能礼遇我,这已经很难得了,我不奢求太多,我也不稀罕他留给我什么,只是芃芃,奶奶年纪大了,能帮你的太少太少,我得在苟延残喘的年月里,为你做点什么。”
“奶奶,我不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情,你不要委屈自己,咱们不跟吴家的人回去,咱们还回江城去,江城才是我们的家。”我开始排斥吴家了,在我看来,这些半路亲戚根本不会真正接纳我的。
奶奶拽着我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让我别激动:“芃芃啊,如果你没有跟狐仙爷在一起,我是不会把你带回来的,但是你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那么跟吴家接触是迟早的事情,与其到了那个时候自家人不慎掐了自家人,倒不如现在就认祖归宗,兴许,他们真能帮到你,至少在我看来,徐福就是你最大的助力。”
“对了,奶奶,徐福在吴家的地位很高,对吗?”
“他是你爷爷最得意的门生,在整个族里,他的地位也很高,如果不是他找上我,我也不会下定决心回来,芃芃,只要他礼遇你,你在吴家就能站住脚跟,懂吗?”奶奶郑重其事的看着我。
我心里还是不大高兴:“奶奶,你为什么非得让我回吴家?我有胡其琛,我觉得没什么可怕的。”
“傻孩子,狐仙爷能保你一世是好,但是你真的想要让他保你一世吗?”奶奶问我。
我摇头,是啊,胡其琛是可以保我,但是很多时候,他为了保我却会分身乏术,腹背受敌,很多时候我都会想,如果我强一点,再强一点,胡其琛或许会活得轻松很多。
“奶奶,吴家真的很厉害吗?”我开始有点动摇了。
奶奶点头:“吴家很大,旁支众多,涉及到各个领域,巫术、蛊术、阴阳术,几百年的根基在那,隐秘于苗疆,从未被侵入过,这样的家族,你说厉害不厉害?”
“这么厉害,又哪里有我的立足之地?”今天来迎接我的,几乎全是女眷,小姑夫自不必说,就是那大伯父二伯父,在族里面肯定也是一手遮天的,我算哪根葱?
奶奶笑道:“这就怕了?”
“不是怕了,只是心知肚明罢了,觉得没必要自讨没趣。”我耸耸肩,叹了口气,“打心眼里不想去受人脸色。”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你觉得刚才席间,他们对你的态度怎么样?”奶奶问道。
“很热情,但是这种热情能持续多久呢?左不过是看在你和徐叔叔的面子上罢了。”我并不觉得自己真的那么讨喜。
奶奶摸了摸我的头:“我的芃芃怎么这么没有自信了?对,他们的确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但却也不是我的面子真有这么大,而是因为你爷爷临终前立下遗嘱,将一半的家产分给了二房,并且注明,如果终身没有找到我的话,这笔家产是要捐出去的,所以他们卯着劲的在找我,这也是为什么我回来之后,默许徐福跟你联系的原因。”
“你是怕他们对我下手?”吴家的一半家产我不知道有多少,不过不管有多少,对于吴家自身来说,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奶奶找回去了,他们稳住奶奶,等她百年之后,混到这份家产很容易,但是有了我却不一样了,奶奶铁定会将家产留给我,如果我在外面意外身亡了呢?
吴家积累那几百年的家产就这么流落到一个外来货的手中,谁也咽不下这口气,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
奶奶不得不将我领回来,认祖归宗,正式接手这一半的家产,将我放在明面上,他们多少会收敛一点。
我这个素昧蒙面的爷爷也真是够狠的,奶奶明面上属于二房,是他那个死鬼弟弟的未亡人,但是实质上是他的白月光,他大手一挥留了一半的家产给奶奶,他后来的妻子生了三个孩子,如今这三房平分另一半的家产,任谁都会眼红奶奶手里的这一块肥肉。
也得亏有三房,三房三足鼎立,各自割据一方,反而对我有利,他们争争斗斗,谁最先得手,反而会成为另外两房的围攻对象,所以谁也不敢先出手。
奶奶让我回来的意思,便是趁着还没有人壮着胆子朝我出手的时候,拉拢势力。
“想明白了吗?”奶奶忽然问我。
我点头:“我明白了,我跟你一起回去。”
“芃芃,你不明白。”奶奶严肃道,“我要你回去,不是奔着家产去的,钱乃身外之物,挣多少都是过这一辈子,我要你回来,是要你学会花钱,花钱去拉拢你觉得你想要的一切,巩固你的地位,你得足够强大,才能真的安稳的活下去。”
我没有接奶奶的话,她说的都是对的,她做这一切,也都是在为我筹谋,但是她不知道的是,我并不想要这一切。
奶奶无非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陪不了我几年了,想要在她的余下岁月里,为我铺出一条康庄大道,但是她不明白我的心。
我的心,早已经完完全全的交给了胡其琛,最快一个星期后,我就会将自己的身体交给胡其琛,帮助他修炼真身,就算是能拖一段时间,我觉得也一定是在过年之前,所以,我可能连为奶奶送终的机会都没有。
这么短的时间,对于我来说,能陪陪奶奶就足以,她想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只要她开心就好!
……
车子从一段土路下去之后,前面便是一片荒草土坡,在朦胧的月光照射下,显得有些瘆人,前面起了一层白雾,在白雾之中,隐隐约约的立着一块碑,我看不清碑上的字。
我刚想问问奶奶这是怎么回事,就听到前面一声吆喝:“都跟上了,马上进村了。”
随即,最前面的牛车踏过碑界,消失在了白雾之中。
我惊得合不拢嘴,我们的牛车也慢慢的跟上去,穿过那重白雾,前面一片灯火通明,远远的我就看到了一座很大的圆屋。
这种圆屋,又叫做围屋,我以前在电视上看过,是用土胚混合着糯米搭建起来的,特别坚固,从外面只能看到墙壁,开口在里面,一个族的人全都住在一起,家族特别庞大,全是至亲,旁系血亲和其他邻里只能沿着围屋往外建立,仰人鼻息。
而此时,围屋的前面守着很多人,影影绰绰的,等到牛车缓缓停下,便有一个中年男人迅速走了过来,越过前面的牛车,直接朝着我们走来。
“二娘,这一路颠簸,难为您了。”他伸手扶着奶奶下了牛车,我也跟着跳下去,脚有些麻,差点没站住,他转而笑道,“想必这就是我那大侄女了吧,长得可真标致。”
奶奶笑道:“芃芃,叫大伯父。”
“大伯父好。”原来这就是吴家目前的长房之主了,我不由的想着,如果我父亲还活着话,他才是根正苗红的长子吧?
大伯父点点头:“天色不早了,我听说芃芃在江城刚受了伤,让你坐了这么久的牛车实在是为难你了,但是我们家族历来的规矩如此,还希望你能理解。”
“我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大伯父请放心。”我回答道。
“那就好,都进去吧,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先洗漱休息吧,明天我让人带着你在族里好好转转,尽快让你适应这边的生活。”大伯父交代。
我当然没有异议,我本来是想跟奶奶睡的,结果大伯父将奶奶旁边的一间房间收拾了出来,专门给我住。
一打开门,满目的粉红,完全就是公主房的配置,如果我再小几岁可能喜欢,如今我其实更喜欢欧式简约风,他们到底还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孩子看待。
房间位于二楼靠中间的位置,我洗漱完出来,的确也很累了,去奶奶房间说了声晚安,想跟奶奶睡,奶奶却让我回自己房间,说我总得尽快适应在这个家里扮演的角色,不能随心所欲了。
我只得回了自己的房间,缩进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这一路上需要我消化的事情太多了,搅得我脑壳疼。
上床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摸出手机想给胡其琛打电话,但是看看时间估计他已经休息了,便想着明早再打吧。
翻来覆去过了零点,我迷迷糊糊的有了一点睡意,似睡非睡之间,我感觉到好像有人在房间里面来来回回的走动。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翻了个身,那动静随即消失了,但是我却清醒了过来,侧着身对着床里面没出声,过了一小会,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很轻很轻,轻的像是羽毛擦过地面的声音,但是我的的确确是听到了。
后脊骨一阵一阵的发凉,到了最后,我又硬着头皮翻了个身,脸朝着外面,半眯着眼睛装睡,脚步声消失了一会,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我眯缝着眼睛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我悄悄的抬起手,开了阴眼,再朝着那边看去,就看到了一个淡淡的人影,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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