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自开国来已经有四百多年了,多少好东西都浓缩在这座庞大深宫之中,那些亭台楼榭,九曲回廊,都是关外从来见不到的景致。
吕嫦云对后宫这几里地都很熟,以前几乎是隔半个来月就要进宫一趟,陪姐姐说说话、看看戏,知道哪哪儿以前是姐姐住的地方,哪哪儿又是姐姐最喜欢赏花的地方,还有那座华美的琉璃殿她也去过,是真的美,不管是从上看还是从下看,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
不过很可惜,已经差不多被烧光了。
吕嫦云走着走着,就有些感慨,毕竟这里处处都有过她姐姐,还有先帝他们曾经快乐的身影,与痕迹。
快乐是真的,痕迹也是真的。
只是记忆还鲜活着,可痕迹,却是已经被覆盖的一丝不剩了。
她走着熟悉的宫道,心里头是千回百转,后宫的斗争她见过,还见得不少,大多数都是她姐姐闲的无聊了,才动动手指挑的事端,和那时的皇后斗上几个来回,十来天的也就打发过去了。
况且除了皇后,也很少有人敢真正骑到当初的瑞贵妃头上。
还有出宫的时候,她有时也会见到傅森,还能跟他说上几句话,傅家的男人生的都极好,说来傅忌其实是有点单薄了,倒是傅森的样貌尤甚一些,很有当年高祖的风姿,一出现就能吸引众人的目光,还是女性的目光居多。
吕嫦云一直觉得,她从前的皇帝姐夫,也就是傅忌,他的后宫有一股死气,宫里除了她姐姐,其他人都活的很没有希望,华彩锦袍下是一颗颗行将就木的心、还有他们逐渐枯萎的肉-体,没有人害他们,也没有人逼他们,个个都是这样,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这也是她讨厌后宫的原因之一,没有自由,只有勾心斗角。
吕嫦云一直对邓夫子很敬重,从小到大,她只对夫子说过的一句话不以为然,没有放在心上;
道理很简单,皇后的凤塌只有一张,不能一劈为二,吕将军却有一双儿女,吕嫦云对什么心思都很淡,她一直都没有做皇后的想法,也不认为当了皇后就有多么多么好——那么同理可得,或许姐姐才是身带凰命,皇后之位非她莫属。
姐姐是骄傲的,是耀眼的,吕嫦云对小时候的事情印象都很深,尤其是那些一回想起来,就显得愈发珍贵,愈发美好的回忆;
吕将军是个暴脾气,更没少被爱惹事的姐姐惹得发火,有次真是气坏了,还特地背着娘亲从偏屋里翻出一把戒尺,说要替女师傅收拾她,可吕将军不过是拿戒尺轻轻地打了一下,等看到姐姐噘着嘴喊疼时,他自己就受不住,啪一下就把戒尺给撅了。
因为姐姐太闹腾,妹妹又太懂事,好像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去夸二小姐怎么怎么好,但吕将军是个脾气暴躁,心思细腻的糙汉,说不上是偏爱,他就是觉得大女儿贴心,别人家的闺女千百个都比不上,所以才从小就对她寄予厚望。
吕嫦云看姐姐在宫里活的很辛苦,但也不是没有快活的时候,起码她看傅忌的眼神做不了假,她相信姐姐和傅忌的确是有过真心的。
只是不多,两个人都半斤八两,最爱的都是自己。
戏看多了,她也跟着看出些经验来,发现不管是陷害别人还是挖坑给别人跳,姐姐都是相当经典的‘正面’教材。
唯一一次挖坑失手的,就是这一回;
姐姐跟成妃斗法,没有成功,于是直接被人坑进冷宫里了。
吕嫦云想的很开,怕倒是不怕的,最毒妇人心,再如何鲜嫩的青春少女,最后也会沦为一介妇人,她年纪很轻,或许只是缺乏经验,才需要多加历练。
她只是后悔,后悔临走前和父亲置气,连话都没好好说,就托邓夫子转交了一封信,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进了宫,连一句好好的道别都没有;
就好像当初和傅森分开的那一天,谁都不知道,交换了信物之后,就要被迫分离,自此天涯不见。
心上人已渐渐远去,现在连最亲近的亲人,也是一道宫墙隔千里;
也不知下一次能见到父亲,会是什么时候了。
吕嫦云不自觉地抬手拭了拭眼角,心里说不难受是骗人的;
但一想到父亲身边再不济还有邓夫子在,心里总算放心了些。
她好似生来就是一副温柔恬淡的模样,但姐妹终究是姐妹,脾气不过是轻重缓急之分,内里都具有十足的反叛精神;当然,这还得感谢吕兆年给她们立下的好榜样,穷小子娶大户人家的闺秀,还是厚着脸皮硬娶,吕将军没读过书,哪里晓得门当户对这样的说法,当年可没少挨岳父大人的揍。
进宫当妃嫔,再怎么不想打扮也要打扮,总不能套一身麻袋就来了,吕嫦云对如今这些堂而皇之住进宫里的、几乎是有一个算一个,所有人她都觉得厌恶,就跟一群苍蝇见天在眼前飞,还不能伸手去扇一样。
临走前,邓夫子来送了一程,跟她说了很多话,说的都是韬光养晦,在宫里首先要保全自身,接着再保全他人这类的忠告,就事论事的口气,跟那日拉着她,脱口而出不想让二小姐入宫的邓夫子完全不是一个人;
夫子还是穿着那身青色的衣裳,说这话时,除了眉头皱的实在是紧了些,根本看不出他和平时有什么区别。
吕嫦云喜欢的是紫色,可她今日却穿了件茜色的交领窄袖的袍子,跟自己从前的打扮完全不像,温婉有余,就是少了些灵性,再加上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很容易就让人以为,这是一个木头美人,美的不怎么出挑。
和傅森交换的环佩还是挂在腰间,一头乌亮的青丝简简单单地盘了个芙蓉鬓,茜色染的很浅,就跟身上罩了层半透的纱袍一样,这打扮很素,素的可能随便挑一个选侍出来,都穿的要比她亮眼一点;吕嫦云封了美人,说是正六品,但位份依旧挺低,轿撵都没资格传了,只好扶着内省局今早临时指派的一个宫女,一个人很慢地在宫道上走着,
她虽很看不起媒妁之言门当户对之说,却也是真心地喜欢傅忌,也是真心想嫁给他;
嫁给他以后,自此相夫教子,再守着王府的体面,和傅森两看不相厌,或许这就是她一生的全部。
那时她就看得出,傅森也是很喜欢她的,他们两个有很多话题可以聊,有很多想要说的话还没说,吕嫦云想,其实只要和豫王说上几句话就可以让她高兴很久,回去便是一夜好梦,接着就能期待下一次的相见。
如今么,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她最终还是没有成为豫王妃;
现在的国号是明德,那么皇帝自然就是明德帝;
她现在是公孙嘉奥新封的吕美人。
左不过就差了侍寝这一道程序而已。
带路的小内侍看着像是新来的,十五岁左右,是不是因为营养不良才长得不高,这个不是很清楚,总之吕嫦云看他不像是靖宫的老人,不然不会连路都认不清,已经带着她拐错好几个弯了。
这个小内侍说自己叫小橘子,可能到了司膳房当差的都跳不过这一截,起个名不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就是各类水果蔬菜,只有混成管事的了,才配有名有姓的让人叫唤。
小橘子全程都话很多,像是知道她进宫很见不得光,很不受其他妃嫔娘娘们待见一样,总体态度上对她还算是比较恭敬的,但是头子很活络,总是要用余光偷偷看她两眼,还以为自己看的很隐蔽,一定没有被发现。
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跟吕嫦云不断掰乎着,说这宫里可真大呀,宫里的妃嫔现在出个门都要传轿子,他这还是赶鸭子上架,头一回好好地把宫道走一遍呢。
宫里头什么都和外头倒一倒,奴才活的最卑微,但也最自由,吕嫦云听他一路这么说着,时不时地就嗯一声,说是啊,真是辛苦公公带路了。
声音和人一样,都是轻轻的,熨帖到人心里去;
所谓空谷幽兰,莫不如是。
小橘子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想这位吕美人的容色,就算皇帝碍着她爹,一次两次的不喜欢,可三次四次的就说不住了,反正必然不会让她就此被埋没了,哪怕放在这美人如云的后宫里也该是数一数二的,比之瑀夫人的清冷孤高,她给人的感觉明显是柔和了很多,还有一股若即若离的韵致,缱绻中透着疏离,美的很。
他要带这位吕美人去的地方叫毓德宫,离含凉殿也有点距离,是一所比较大的宫殿,那里以前只住过一位云妃,还是太祖时候才封的妃子,现在历经几朝,已经空置很久了。
这宫殿,说好听点是宽敞,说难听点,空置了这么久,什么都是旧的,皇帝连修补一下的念头都没有,宽敞是宽敞了,可夜里睡觉都睡不踏实,谁知道穿堂风从哪吹进来,又从哪儿跑出去,一点人气儿都没有。
幸好吕美人不是很介意,小橘子从刚才就看出来了,这位新来的主子脾气是真的好,跟着他绕了那么多冤枉路都没发火,还有路上撞见三两个捧着衣裳要去洗的宫女,有一个还不当心蹭到了吕美人一下,可她照样不生气,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静静地立在那儿,茜色的衣裳素净的脸,就是个木头做的美人,那也美的跟画儿一样。